只见报纸头条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刊载了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是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在忱挚微笑,热情握手。而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小弟周习坤,而另外一个,周习盛素未谋面,可是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传说中被周习坤炸飞的那个杨仁谦。再往下一扫正文,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死人是不可能上报纸的,除非他没有死。而两个打打杀杀的对头,瞬间又化敌为友,同声共气。
周习盛感觉就像是噎了十七八个大馒头,一口气都差点没上来。他发现自己这是活生生被小弟给耍了。和他有同样感觉的还大有人在,因为周习坤简直是把整个上海给玩了个团团转。
本来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这下也不得不注意起他来。心底里甚至还有几分担心,就怕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会被这么个演技超群的演员,给玩进去。而现在这位演员又找了一座巨大的靠山,那就更肆无忌惮了。
对于上海的人来说。杨仁谦他们并不熟悉,可也算耳闻过这人的一些事迹。据说此人出生并不明高,不过是个修鞋匠的学徒,发迹之路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是他的师父祖上曾经是大明朝朱三太子的侍从,留下了一大笔用来光复明朝的宝藏。又有人说,杨仁谦的生父是个日本人……,反正诸如此类道听途说,神乎其神的故事数不胜数、
这些也许不过传说,只不过证明了鲜有人知道他的发家致富之路。但是有一点没有错,杨仁谦背后的确是有日本人在撑腰。与日本人扯上关系,都让人周习盛颇为痛恨,这迟早要来的一仗,早就让他摩拳擦掌。周习盛是个提到打仗就会眼红兴奋的称职军人,可他打仗并不是为了什么高深远大的理想,而单纯因为打仗能点燃他的血液。这种效果与见到周习坤的时候,有异曲同工之秒。
周习盛对着报纸,将小弟这场戏从头到尾在脑子里梳理放映,越发认识到自己简直是充当了一个傻蛋。报纸很快在他手里揉成了球,太阳穴抖抖跳跳,有一团火要跳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小弟这条死路。以周习盛的身份来说,床边还能缺人么,怎么就还偏求着小弟的那一口不放了?可现在要他撤退,这实属逃兵性质,而且心里面还有些不甘心。他无意识地将拳头砸在了桌上,惹得桌上杯碟都弹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夏长明他知道此刻师座心情欠佳,心里便有点自鸣得意的意思,翘着嘴角接了电话。听筒那头却传来的是周七的声音。夏长明一愣,心里鄙夷着,心想这人一定是要来解释报纸上的事。他尴尬地放低了听筒,转身像周习盛道:“师座,是,是七爷。”
周习盛瞪了眼,脸上像是被刀割了。他考虑了一会,还是将那个报纸团扔到了一边,三步两步接了过听筒,端腔拿调地“喂”了一声。周习坤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是带着笑的,若无其事好像报纸上的那个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周习盛从始至终都是皱着眉头。
周习坤打电话来的目的是邀请他参加一个晚宴。晚宴的地点在日租界,显而易见,宴会的真正主人是杨仁谦。而且小弟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不会因为这个主动打电话来请自己。所以想见自己的只可能是杨仁谦。可自己和那人实在没有过瓜葛,而他背后又有一层日本人的关系,周习盛隐约感觉到这有点鸿门宴的意思。
就在周习盛思索时,周习坤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问道:“大哥,你到底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周习盛干脆道。
“哦,那好吧。晚上见。”周习坤有些失望地撂下电话。他本来以为周习盛会断然拒绝的。周习坤发现日本人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结交周习盛,但是不论什么原因,他也不愿意周习盛到日本人那分自己的一杯羹。但是日本人委托他邀请周习盛,总不能拒绝,便只能寄希望于周习盛。可现在周习盛的心思他也把握不定了。如今谁见了好处不捞那才是傻子。
当天晚上,周习盛果然来了。他不改行头,依旧是一身军装,踩在日租界的土地上。淞沪停战协议后,上海是不能有中国军队驻扎的。到了日租界他更只能单枪匹马,身边只随行了两个副官。
此时已经到了暖春时节,车方行到路口,就见在大门口灯光缭绕下,伫立这两颗灿烂若霞的樱花树。偶吹夜风,粉色花瓣便星星点点的飘进了风里。周习盛下车仰望了那两颗树,神思恍惚了一瞬。
他放远了目光,在那株粉艳艳的树旁,周习坤穿了一身白,站在台阶上。白衬衫、白西装、白裤子,白到了晃眼的地步。而他的旁边是个日本人,虽然穿着的是灰色西装,也没有留着一字胡,但是做派神态尽显大和民族的风格。这两人都是一副交流甚欢的样子。忽然周习坤一抬头,两兄弟的目光就此人的目光对接了上。
“大哥。”周习坤扬起笑,远远地抬手招了招。周习盛却在他这种颇为亲切地笑容里皱了眉头。他站定着没有动,目光从在往自己方向走来的两个人脸上游弋个来回。再看时,周习坤已经站定到了他的眼前。
“大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日本总领事的中村先生。中村先生,这位是我大哥,周习盛。”
周习坤眼角微弯,扫了一眼周习盛。周习盛也正盯着他,对他的介绍不作出任何反应。一边的中村季一率先笑了,眼角的几道皱纹挤到了一块,他伸出右手,操着一口发音生硬的汉语道:“周师长,幸会幸会。”
周习盛干脆利落地一笑,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幸会。”在他心中已经在对方的笑容里,大概了解了这个人要见自己的意图。
宴会时,周习坤与杨仁谦站在金光闪耀的台上发言,总体来说两人同声共气,你打他等于打我,你们要怎么做看着办吧的意思。周习盛是目光是已经把周习坤扒了个精光,透透彻彻地看了清楚。小弟那笑着模样,就像是在对他说“哥,以后该轮到你怕我了。”他越看越觉得有点不认识。以前小弟是挺无赖,可无赖得还有活泼可爱天真的成分。而现在,周习盛觉得自己是要开始认认真真,重新对待认识他了。兄弟之间变得要提防与小心,周习盛觉得自己心上压了石头。
到舞会场面开始热闹混乱开。周习坤不知道拉了哪家的太太在场中跳舞,在人群中翩翩如燕子一样的飞来转去。周习盛靠在一扇窗户旁边,目光一直紧紧相随。看周习坤现在活动自如,想那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周习盛看得用心,全然把中村领事晾在了一边。
这位中村领事的脸上多有皱纹,可是皮肤却白,嘴巴眼睛都是细细框框的,堪称一张老白脸。现在老白脸喝了点酒,所以泛着粉红。中村见到周习坤时觉得这位弟弟性格圆融,活泼健谈,是个相当识时务的俊杰。那么哥哥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可见到周习盛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这两人实在不像是一个爹爹生出来的。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周习盛现在不识时务,他就让他看清楚,认清楚。中国的成语“大势所趋”,想必他会不知道。
中村心中这么想,可他开口与周习盛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会场中声音实在太大,这位周师长的听力又好像有点问题。所以中村几次冒着震撼的舞乐开口说话的话,都掩了过去。周习盛简直如同完全没听到,头都不扭一下。终于到换曲目的时候,他这才又有了机会发言,连忙抓紧时间说:“周师长,怎么不去展现一下舞技?”
周习盛这下听到了,好像楞了一下缓慢转过头:“这个实在不敢献丑。”
这个回答正合了中村的意思,说道“既然不跳舞,我们一起到楼上说话,如何?”
“中村先生,你觉得燕棠的舞跳得怎么样?”周习盛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中村一楞,脑子里拼了命地开始揣测这话里的玄机。
周习盛笑着释疑:“我说,我弟周习坤。”
中村恍然大悟,虽然他觉得这话实在不像是用来回答自己问题的,不过他还是道:“好,好,真的棒极了。”
周习盛笑得似乎有些得意道:“我也这么觉得。”
中村闭了闭嘴,纳了闷,又道:“周师长,令弟是我朋友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也把周师长当做朋友。”
“燕棠他就是爱结交朋友。”周习盛点了点头道。
几句对话下来,中村这算是发现了,眼前这人三句都离不开自己弟弟,而且摆明了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提点着道:“看来周师长很喜欢弟弟,所以才让人保护着他。在巡捕房的那几人都是中国军人,我没说错吧?”
“既然都是朋友,所以不过是误会一场。”周习盛表现的满不在乎,可他心里也紧张了一下。日本人善于小题大做,虽然他的那几个部下对于这次上海的防御工程并不清楚多少,但是毕竟是到了日租界,进了日本人的巡捕房。周习坤与人作戏是假,可以一旦有些人想借题发挥,弄假成真也是容易的事。
“周师长说是误会,就一定是误会。”中村微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