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风有点大,掀起他风衣的下摆。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旁边人粗野的笑话,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暖意似乎并不足够。不远处瓦连京蹲在人群边儿上,吃着他的那份食物。少年抬起脸来,那表情看上去竟也心满意足。他似乎察觉到徐子敬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然后露出一个带点狡黠又有些得意的笑容。男人回了一个微笑、
徐子敬摁亮手表,夜里十一点半。他瞧瞧叶昔,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你怎么还不打算睡么?”
男人和衣靠坐在床上,看着徐子敬卸在行军床上的手枪零件,忽然道:“瓦连京找过你了?”
徐子敬不出所料地笑了笑,道:“他只是好奇罢了。”
叶昔依旧看着男人,他深黑的眼睛在帐篷昏暗的光线里有一种平静又幽邃的光泽。“他还小。”
徐子敬笑道:“我知道那是你的线人,叶昔,那小子不错。”他又停顿两秒,道:“太危险的事我也不会交给他。”
他了解叶昔的思虑。瓦连京还太年轻,不足以承担太多的信息和工作。他只是叶昔的线人,也许还是“朋友”,但仅止于此。他们利用他传递消息,却不能将重任加诸其肩。为了任务的安全,也为了那孩子的安全。
即使生长在战火里,终究他还保有天真。干他们这一行的,太知道这天真有多么误事,又有多么难得。
叶昔看着徐子敬动作利索地将手枪保养完毕,径直塞进枕头底下,淡淡道:“他不是你的责任。”
徐子敬这回倒怔了一下。他抬眼瞧回去,然后若有所思地歪歪脑袋,却没说话。
叶昔在两秒钟后移开了眼睛。徐子敬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
瓦连京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他的好奇让他忍不住靠近徐子敬和叶昔,而这些年在战争中的生活也让他学会了谨慎。徐子敬几天都没怎么见到那孩子。
“重要的是手臂、腕部的稳定力,要多加练习。”男人挥挥手让他的“学员们”散了。——虽然是被车臣叛军扣下来做了人质,人家明面上提出来的要求也得满足。他眼光扫,瞧见不远处男孩闪过的衣服的一角。
“为什么躲着我?”男人笑着问。他手按在瓦连京肩膀,看上去态度和蔼可亲,可是看男孩的表情,肩膀上传来的力度明显与“和蔼可亲”不是一个级别。
“我没有躲着你!”瓦连京近乎挣扎地刷开了徐子敬的手,瞪了他一眼,然后有些吞吐地道:“妈妈叫我躲你们远一点。”
这回徐子敬倒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你妈妈不喜欢我们吗?”他在“妈妈”和“我们”上很明显地加重了语气。
瓦连京看上去有些别扭地道:“没有。”
徐子敬笑笑,他问道:“你妈妈也住在营地里吗?”
男孩摇摇头,紧接着便换了一种类似于紧张和警惕的表情。他盯着徐子敬的眼睛。
男人笑起来,是那种挺温和的,带点安抚的笑容。他拍拍瓦连京的肩膀,道:“你妈妈认识叶昔吗?”
瓦连京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嘴唇,随即道:“她知道你们是好人。”
徐子敬微笑一下。他道:“当然。”男人弯下身和瓦连京的视线齐平,他道:“妈妈总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一点伤害。”哪怕这样的现实里那位母亲必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而母亲们的本性总让她们用最大限度的努力去保护孩子们。
徐子敬看了男孩两秒,然后道:“嘿,听着,瓦连京,听你妈妈的话,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要和别人说起你的‘朋友’。”
瓦连京看他一眼,道:“我会保护我妈的。”他在男人的目光里挺了挺瘦小的身体,说道:“叶是我的朋友,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
徐子敬弯起唇角,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更加生动真实一些:“那么,你愿意帮助我们咯?”
瓦连京点了点头。少年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显得黑瘦而幼小,几乎不符合他的年龄,他点头的时候眼睛里有恐惧也有坚定。
徐子敬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钞塞进瓦连京的口袋里。“三天时间,到镇子上靠近车站的地方打这个号码。用付费手机。”他说出一串数字。
男孩儿有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徐子敬笑着拍拍他脑袋,道:“你重复一遍。”直到瓦连京能准确地背出那串号码,男人这才接着道:“接通以后响四声挂断,在最近的垃圾桶扔掉手机,马上离开。”他看着瓦连京:“记住了没?”
男人反复确认之后终于笑着朝瓦连京挤了挤眼睛,道:“剩下的钱给你啦,这是我们的秘密,不需要告诉叶昔。”
瓦连京棕褐色的眼睛里有些犹豫,但他随即笑着点了头。有些事情不可以多问,男孩清楚这一点。
徐子敬似乎也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向瓦连京道:“如果营地里的人逼问你,就说我叫你去的,我会应付他们,不要自己逞强,知道?”
男孩点点头。徐子敬直起身子轻轻推了他一下,“去吧。”他笑着说,“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包烟,我教你玩枪。”
男孩瘦小又灵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顶土灰色的帐篷后面。徐子敬在太阳底下眯了眯眼睛。大晴天,阳光灿烂得虚假,男人耸了耸肩膀。如果还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他也不会让瓦连京去冒这个险。他只是个孩子,不妨碍他们的任务,也无干他们的信仰。
男人转过身去,叶昔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瞧着他。
"抱歉让你的小朋友冒了风险。"徐子敬道。他慢慢地迎着叶昔走过去。
叶昔站在原地,看那个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向徐子敬道:“他是线人。”这里是战场,从来没有轻松安全的工作,无论是老弱或是妇孺。战场就是战场,你既已经身处其中,就该接受有那么一颗子道或者别的什么,带走你的,或者被你拖进这场战争里的人的性命的可能。
徐子敬摊了摊手,他看着那个人修长笔挺的身体在沙地上投下的短小而浓重的阴影,“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警告过他所要承担的风险?”那孩子也许懂得,可从未经历。他的天真还太明显。
叶昔挑起眉梢看他,他淡淡开口:“你不需要这样,徐子敬。我说过瓦连京不是你的责任。”
徐子敬语速挺快递打断了他,“我知道。”他已经走到叶昔近前,然后歪歪脑袋,并不算客气:“因为你他妈从一开始就把没真把那孩子当线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叶昔?!”
叶昔神色淡淡地看着徐子敬,然后那表情慢慢转变为冰冷。
徐子敬吸了口气,然后道:“你在保护他。你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么。”
叶昔挑了挑眉梢,他没说一句话来反驳或者辩白。叶昔示意徐子敬继续说下去。
男人把眼睛闭上两秒,就好像那光线太过强烈,刺痛瞳孔。他看上去有点懊恼。
“我没有别的办法。”徐子敬道,“瓦连京是唯一能消息递出去的人选。”他挺直白。徐子敬并不知道叶昔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也不清楚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又听到多少。但他明白,有时候秘密的保守只需要一个适当的限度。或者换句话说,零三和情报部各有各的渠道,而现下他们毫无选择地信任彼此。
徐子敬想,他从来都不需要选择。他信任叶昔。
叶昔轻微地点了下头。他果然也没有再问什么。从始至终这个人站在那儿任由对面的徐子敬从嘲讽到斥责再到坦诚。
“抱歉刚才的语气。”徐子敬弹弹衣领,说道。
叶昔语气平静,道:“没事。”他又停顿一下:“你有理由指责我对于瓦连京的态度。我在线人身上带入了个人因素。”直白而坦诚。他确实想要保护那个孩子,虽然也是他将瓦连京扯入了这场与他根本毫无相关的战争。
徐子敬皱了皱眉,他道:“不,不是指责。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昔忽然小幅度地弯起了唇角。他很敏锐地察觉出那个人语气里的一点忐忑和局促。
徐子敬眉头又松开。他瞧着叶昔,忽然道:“介意透露一下你和你的小朋友怎么认识的吗?”
对面的人似乎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但他给出了答案。“我救过他妈妈。”
徐子敬“哦”了一声。心中暗道怪不得。他重新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把手臂搭在叶昔的肩上,笑道:“我说他怎么那样在意你。”
叶昔似乎愣了一下,没动。他几乎是纵容地任由那人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热烘烘的感觉带着一点儿略沉的分量。。
徐子敬微笑起来。他慢慢地说:“我知道瓦连京是你的责任。我也希望你知道,这责任不需要你一个人扛。”
叶昔微微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清明而带有光泽,在太阳底下依旧深邃而漂亮。徐子敬有一秒钟的出神。他想,这个人有双怎样的眼睛啊,他总是能洞察一切,当他看着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