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淡淡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那个人头发上的水滴落在自己的下巴上,温度已经凉了。他目光上下一扫,瞧着这人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颀长身材和紧实的肌肉,眼睛里面有一种掩饰得很好的,奇怪的情绪。那个人身上尽是沐浴液的味儿,带着热气直扑过来。
男人低头瞧了自己身体一眼,咧嘴笑了:“咱这是功勋章啊。够帅吧。”
叶昔没笑。甚至他的神色更冷了一分。他目光盯着那个人的上身。男人光裸的胸膛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已经泛白,却依然可怖。已淡化的线条属于刀疤,磨白的圆斑来自烧伤,而左边肩膀上的深灰色属于不充分治疗遗留下来的旧疤,枪伤。
徐子敬终于被他的视线盯得不自然起来。“当兵的,谁身上没有几个疤,怎么回事儿,——上战场拼命,就那么回事儿呗。”他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随手划拉到被子胡乱给自己搭上。
叶昔没有再问。徐子敬转开了目光。他发现自己没办法面对那个人深黑的眼睛在唱作俱佳。
叶昔忽然叹了口气。他说,“早点睡吧。”
他期盼那个人可以大大咧咧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看过我档案吗,你还问?
可是没有。那个人明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却装作无知无觉地转开话题。拙劣得让他再难开口问下去。叶昔想,这么些年,他也不容易。
每个人都有心结。哪怕你再强韧再无畏,终究还是有弱点。而他们恰恰都是这种人,受制于自己,受制于过去。
也受制感情。
可他们依然是战士。终究是战士。
男人背对着他躺着,身体起伏,看得出呼吸悠长。叶昔犹豫了两秒,开口:“徐子敬?”
“嗯?”徐子敬猛地翻过身来,已经又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叶昔默默地噎了一下。他有一种强烈的“上当了”的感觉。他冷冷道:“没事。”
徐子敬自己“嘿嘿”地笑开。他看着叶昔利落地将一支雅利金上膛,然后漫不经心地放在床头,松软的枕头被扔在上面。他眨了眨眼睛。“嘿,叶昔,警惕性不行啊,怎么连藏枪的地方都叫我瞧见。”
然后他看着男人挑了挑眉,竟难得地有一种带着肆意的柔和。他说,“你不是敌人。”
徐子敬又眨了下眼睛,他笑了:“呐,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我的备用枪在哪里。”
叶昔淡淡道:“不用。”他忽然又加上一句:“我刚才看过了。”
徐子敬终于放声大笑。
他很不厚道地想到了某个黄色笑话,然后乐不可支地看着叶昔神色淡定地转开脸。
叶昔在床上躺下,手伸到枕头下面。徐子敬只顾着笑,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保险打开的细微声响。
“小心走火啊。”他语气挺严肃地跟叶昔说,唇角还挂着笑意。
男人眼睛看着天花板,淡淡道:“不会。”他又瞟一眼坐起来的徐子敬。被单从那个人身上滑下去,昏暗的灯光里那个人懒洋洋地靠着枕头,肩背却依旧宽厚挺拔。他徐子敬的笑容真实。
叶昔道:“你打算和你的sVd一起睡么。”
徐子敬挺无辜地耸耸肩。“它从今儿起就是我的伙计了,指不定哪天咱俩的命就系在上边,怎么能不搞好关系?”
叶昔淡淡开口:“我会把和伊利亚的联系方式告诉你,如果我出事,你可以直接同他接触获得武器。”
徐子敬不笑了。他看着扔在床铺另一边的狙击步枪特有的幽蓝的光泽。眼睛陷在阴影里,看不见情绪。
然后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徐子敬重新弯起唇角。这回是他轻轻道:“不早了,睡吧睡吧。”然后伸长了胳膊把灯关掉。
屋子里陷入黑暗。徐子敬滑进被子里。他摸到自己肩膀上那个圆形的伤疤,用指甲狠狠地扣了扣。已经都不疼了。他慢慢呼出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在沉入梦乡之前把手轻轻放在身边的sVd上。
而徐子敬不知道的是,就躺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的男人翻过身背对了他,手在枕头下面握着手枪,明明是一触即发的警惕的姿势,表情却出奇的柔和。
那个人睁着眼睛,黑色的瞳仁几乎和夜一样的颜色。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里面的光芒与黑夜的深沉截然不同。
——它们温柔如梦境。
16危险人物
叶昔是参与了日蚀前期行动的。徐子敬从情报部的角度讲,属于“雏儿”,自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多少弯弯绕绕。他猜测过那个简越被替换下来的原因,终于以为自家队长的警告而作罢。
他总是相信零三的。而情报部,除了叶昔,他还真是无一人可信。
叶昔已经出去一天。徐子敬一个人老老实实呆在旅馆房间里,把支狙击步枪拆了装装了拆。外面天色渐暗,男人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叹了口气。他颇有些独守空房的寂寞感啊。
叶昔到旅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伙计在吧台后面打着瞌睡。壁炉已经熄灭了,挨挨挤挤的沙发占满了大堂的空间,而此刻没有一个人,在灯光下面莫名地显出两分空寂。
没瞧见某个总是一脸笑意的家伙。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房间黑着灯。
叶昔在门口停顿两秒。然后掏出钥匙捅进锁孔。门被轻轻打开。
“你回来啦。”
男人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点沙哑的睡意,低沉又含糊地在叶昔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响起来。
叶昔眉梢微动。他无声地将手枪收回风衣的内衬,然后伸手开灯。
“别——”徐子敬话说了一半哑了。一瞬间亮起的灯光让他瞳孔猛地一阵收缩。
叶昔淡淡瞧着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用手捂住眼睛的男人,回手带上门。“你怎么不开灯。”
徐子敬嘟嘟囔囔地说,“困了。”一边从指缝里打量着叶昔。男人外面套着长风衣,里面是西服,平整熨帖,和他眼睛一样深黑纯粹的颜色,衬得整个人笔挺漂亮。他终于把挡着眼睛做摆设的手放下来,堂而皇之地将对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你约会去了?”徐子敬问。
叶昔没理会他的玩笑,道:“列昂尼德提出要见你,明天晚上。”
徐子敬不以为意地挑挑眉:“然后呢?”
叶昔瞧他一眼:“他是个很狡猾的人,不要大意。”他顿了顿:“列昂尼德是把关组织新人的,他喜欢会玩儿枪的人。”
“喔。”徐子敬应了一声,带着一种明知故问的得意:“不知道徐某可入得了那位老兄的眼?”
叶昔脱下外套:“休息吧。”
徐子敬又抽了骨头似地倒下去,把叶昔的床铺压出小小的凹陷。
叶昔手臂上搭着风衣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占了自己床不动弹的家伙。
“我饿了。”男人抱怨似地哼唧了一声。
这回叶昔倒是有点诧异了:“你还没吃饭?”
徐子敬咧咧嘴:“我说叶昔同志,你搭档我可不会说俄语,你让我怎么下去吃饭?人家要是问起我你哪去了,我总不能说跟别人约会去了吧?”他一脸笑意吟吟,在“搭档”那儿停顿得意味深长。
叶昔忽略某人欠扁的笑容,走过去拿起电话:“请送餐道2o6房间。谢谢。”
过了大半天服务员才端着托盘上来——是那个刚刚在吧台里打盹的小伙子。叶昔给了小费又说一声谢谢,对方睡眼惺忪地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挺简陋的晚餐。两个三明治一碗蔬菜汤,凉的。
徐子敬一边往嘴里塞着三明治一边儿在心里小小地怨念了一下。叶昔一副用过晚餐的样子,八成和那个“喜欢会玩枪的人”的什么列昂尼德一块儿。——红酒,香槟,伏特加。而他只有一碗蔬菜汤,还咸的可以。——待遇不公啊。
叶昔看着男人坐在床上狼吞虎咽,不再说话。他把外衣扔在徐子敬那张靠着窗户的床上,然后给自己铺被子。
男人在他身后被噎了一下,急忙灌下一大口汤。他微笑起来。然后美滋滋地吃掉了他的晚餐。
徐子敬发现自己喜欢上这里的黑啤,虽然事实上它并不是那么好喝。
他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温习着人物资料,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终于晃晃悠悠地下楼来,一屁股坐在吧台前边儿。老板笑眯眯地瞧他一眼,从柜子底部拿出一瓶啤酒递给他。玻璃瓶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好听。
大厅里没几个人,壁炉还没有烧起来,有一点儿冷。徐子敬竖起衣领子,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音响里放着歌,还是前天的那首。
老板显然对这个顶着一副亚洲人面孔操着英语的年轻人挺感兴趣,是不是地瞅他一眼。又一个客人登记入驻,老板看着对方那一大堆行李无奈地吹了口气,叫来那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示意他帮着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