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也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梦里,终于见到了“白景皓”。
不是我身边十五岁的小鬼,而是那个金代初年的女真勇士,鹰王冢的壁画上所画的人。
至此为止,“白景皓”这个人对我来说始终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他生于金朝建国之前的女真部落,神秘,强大,被人们所传颂。这一切听起来,与其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像是某种盲目的崇拜的臆造。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被捧上神坛的偶像,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有血有肉,名叫白景皓的这个人。
梦中的白景皓与那幅壁画所描绘的意气风发的样子全然不同。那时他颓然跪倒在地上,深深地弓着腰,头埋在双臂之间一动不动。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瑟缩的脊背,心里蓦地一阵发冷。
那个样子只能让我想到一个词:悲痛欲绝。
我这一辈子说短不短22年,一直都过得极为平庸,从没经历过任何大起大落。对于一个处在这样的悲恸中的人,坦率地说,我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李潇对我所说的白景皓和蒲阳温的那个不清不楚的故事中,似乎从头到尾,白景皓都在单方面地受到伤害和背叛。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时正常的感情是什么呢?愤怒?仇恨?或者原谅和宽恕?甚至我也想过,也许白景皓才是卑鄙险恶之人,因为对蒲阳温不忿,才编造了这些故事诋毁他的名誉。
然而我全部的想象,都没有包含这样的场景。那时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因为自己所犯的错而失去了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无比悲伤、懊悔、而又自责。
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梦到超出我实际认识的事了。其中的每一次,都和白景皓有关。
我走过去绕到他的面前,想试着安慰他几句,结果话都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种体验我在做梦的时候常常会遇到,一般都是把自己急个半死之后才会醒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一次有微妙的不同。
我在梦中有很清醒的意识,身体却不受大脑的控制。就像在看一场第一视角的电影,我虽然置身于故事的场景中,实际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如果我是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了这段记忆,看到了白景皓,那我所借用的这具躯体就是——
此刻我对自己的好奇甚至大过了对面前的白景皓。我想低头研究一下自己的装束和身材的时候,这个身体竟不受我的控制自己动了起来。
那种明知道动的人并不是我却又确实是“我”的感觉特别违和。我能感觉到“我”极为缓慢地蹲下身体,望着白景皓被长发遮住的脸颊停顿了一会,像是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我”俯身抽出了他挂在腰间的剑。
我对古代民俗完全没有研究。以我从一些武侠小说或电视剧中得到的粗略印象而言,似乎佩剑是中原汉人的风俗,北方少数民族则更多以刀作为武器。而白景皓通俗地说就是女真族的猎人,跟剑这种东西更是不搭得很。
单刃为刀,双刃为剑。那确实是一把剑。
那把剑造型很奇特,剑格只有一半,剑柄的形状也很不完整,虽然材质是某种金属,外形却像是古树虬结的根茎。从剑柄的长度看来,这很可能是一把双手剑。
单说造型上的奇特之处已经能够看出这把剑并不寻常。“我”显然也对它很感兴趣,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末了还举起来挥了几下,架势让我这个外行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等到“我”玩得尽兴了,便又绕到白景皓背后。
那时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我”想要做什么。
不行,不能这样……
我拼命想要扔掉那把剑,但五个手指没有一个听我的使唤,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握着剑轻轻巧巧地抬起,朝白景皓的脚踝刺了下去。
不……
我费劲全身的力量也没能拦住这一剑,又实在不忍心,只能在最后一刻闭上眼睛。剑锋刺穿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非常清晰地从剑柄传到我的手上,震得我的手掌一阵阵又麻又疼。我听到白景皓极压抑的半声低吟,像在呼出口之前已经生生咽了回去。
“韩宇。”
……小鬼?
“韩宇……”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天有些蒙蒙亮了,房间里一片幽蓝的微光。
所以,果然是梦吧……
我这样想着,只觉得喉咙一片都哽得难受,想要说话却猛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动不了。
小鬼就坐在我的床边低头看着我,泛着暗蓝色的晨光中他的脸看起来十分模糊,辨别不出表情。他抬起手把我额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动作很轻柔,甚至透着几分宠溺的意味。
然后他弯下腰来,凑到离我的脸很近的位置,静静地看了我一会。房间里真的太暗了,他弯着腰面对我的角度又正好背向窗户,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那个不明所以的对视很快就结束了。之后他低下头,有些孩子气地用额头抵着我的胸膛,我能感觉到他柔软的头发扫过我的脖子,略微有些痒。
在我再次尝试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又往上蹭了蹭。他的头发已经贴上了我的下巴,我下意识地想要仰起头,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
喉结附近掠过一抹极为柔软的触感。我不能确定,但那好像是……吻?
那种撩人的触感转瞬即逝。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张开口,狠狠咬住了我的脖子。
颈间一阵钻心的疼。那种牙齿的排列根本不是人的牙齿。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两颗带着尖钩的獠牙刺破皮肤扎进我的脖子,撕裂肌肉带来一片火烧一样的疼痛。
那一刻我只想到一种东西。
蛇?!
怎么会这样……
我想推开他,却还是连一个手指都动弹不得。小鬼一口咬得极狠,而且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我毫不怀疑再过个几秒钟我的脖子绝对会被他咬断。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那时我耳边又一次响起小鬼的那句话。
——我跟他有恩有仇,要怎么结算,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样不对啊,小鬼,这不对,你看清楚,我是……
我是……
我……
……
……
……
我猛地睁开眼睛。
电影早就演完了,电视上正播着深夜档的购物节目,冷色调的光不断闪烁着,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是02:07。
我还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心脏剧烈地狂跳着,尖锐的耳鸣几乎要把我的神经扯碎,脸上一整片冰凉的水痕,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靠在沙发上喘了很久才缓过神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都浸在一种虚脱之后的寒冷中。
身后小鬼的呼吸还是那样清清淡淡的,一如既往。
我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站起身,本想该趁小鬼睡着去看一下他脚踝上是不是真的有剑伤留下的疤痕,在原地站了半天却连回一下头都做不到。最终只得放弃,过去关了电视几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从头到尾都没敢再看他一眼。
等到把房门反锁,拧了两下门把手确定拧不开之后,我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大脑中那根弦终于崩断了,泪水疯狂地从眼睛里往外涌。喉咙上还非常清晰地留着獠牙冰冷的触感和火烧一般的疼痛。我靠着门板滑到地上,把身体尽量蜷成一团,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三)辟邪
我一夜没都没敢睡,总觉得一闭上眼睛,就还能看到黑暗中小鬼模糊不清的身影,还能感觉到他的头发蹭过我下巴时的微痒,和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略带着潮意的触感。
那种磨人的疼痛一直在喉咙间停留了很久都没有消去。我只能在黑暗中紧紧靠着卧室的门,大睁着眼睛,仔细辨别着门外任何一丝响动。
我知道我最害怕的是,如果就这样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梦里所见的这一切会不会变成真的。
事到如今,关于白景皓,我已经彻底分不清楚到底哪些事是真的,哪些事是李潇编来骗我的,还有哪些事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肆意脑补的结果了。到底金代初年白景皓跟蒲阳温之间有过什么恩怨,到底小鬼是不是白景皓,我是不是蒲阳温,到底我欠了他什么,要怎么才能还得清……
他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报复,为了寻仇,还是……
我平生第一次这样惧怕某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这些事情说给我爸妈听,说给我任何一个哥们听,恐怕他们都会像李潇那样狠狠嘲笑我一番。甚至一个月之前我在白家的阁楼上见了那蛇妖,隔天再去找张淑芳,我虽然心里没底,更多的却只是在想怎样提防在暗处的某些人的伎俩。
这些事情说给一个月之前的我听,我都会当成是某个三流小说家的想象一笑而过。李潇最后那句话说的没错,白景皓只不过是一个15岁的再普通不过的小鬼,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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