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哼一声:“审美眼光,不就那么回事?物分美丑,人有妍媸。西施漂亮还是东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来——可惜世上多的是睁眼瞎罢了。”
那俩一边点头,一边随声附和。方思慎只好低头继续翻看那本目录。目录做得很精致,图片清晰美观,下方附着双语说明。翻到一个镂花屏风,十分眼熟,也没在意。毕竟这些东西大同小异,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来。自己并没有喝茶的习惯,怎么会觉得这套茶具似曾相识呢?心里想着,随手往后翻,到了字画部分,居然连着好几页都是白贻燕作品。
连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页。想起来了,两年前在琼林书院,被梁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盘,与图片上这套,越瞧越像。存了这个心眼,再把目录往后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旧相识。
方笃之注意到他盯着一架小插屏没动,问:“小思,喜欢这个?”
方思慎转头:“爸爸,这里边有些东西,我在‘琼林书院’见过。”
方笃之嗯一声:“我知道。‘琼林书院’里的东西全部变卖了,刚跟小垚还有诚实聊这事。还是小垚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我们都压根儿不知道。”
洪鑫垚忙解释:“琼林书院的房子让地方政务府回收了,内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们着急筹钱,又不想惹人注意,干脆做一笔让给了‘真心堂’。”
三个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所谓真心堂乃何方神圣。方思慎只当是某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公司,并没放在心上。洪鑫垚说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释然:琼林书院曾经名噪一时,送小孩子去学习的多数非富即贵。爆出丑闻之后,看媒体报道,言辞间对涉事受害一方极为慎重,只抓住白贻燕范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贻燕瘫痪在床,无法服刑,那经济赔偿恐怕到了天文数字……
当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垚第一个知道琼林书院卖藏品,立刻向汪浵表示要包下来。洪大少清楚那座院子里的家底。真正的古董不见得多,但光白贻燕自己的字画就不在少数。艺术品的价钱并不会跟作者品行成正比,尤其拿到海外,转手就可能炒出十百倍。可惜这批货不单卖,零零总总近两百件东西,即使在行家眼里贱如草芥,总价也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还要求一次现款付清。
洪鑫垚深知,“真心堂”要发达,就在这一锤子买卖。上窜下跳地四处找钱,把手里凡是能套现的都抛了,只不敢动四合院项目。最后赌咒发誓从洪要革那里借来一笔,总算如愿以偿,把整个“琼林书院”内部物品,包括一张书案一盏油灯一支毛笔,统统买断。
这里边最冤的,当数那“御府琼林”集团老板崔澧泉。因为太过喜好风雅,被范有常讹了不少钱投在里边,包括许多藏品,都是他掏钱,再以捐赠名义放在书院。除了每次哗众取宠的噱头中出出风头过把瘾,崔董事长平时并不关心书院如何运作,于是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到了范有常的名下。此番着急弄钱平息事态,首当其冲就是书院内部藏品。崔董事长不但血本无归,还平白惹了一身膻。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咽,自认倒霉。
整个操作过程迅疾低调。洪鑫垚拿到东西,当即组织人马清点整理。为掩人耳目,又掺了些别处搜罗的货色进去,做出这本活页目录。真心堂目前还没有自行拍卖的资质,他需要借助方笃之的眼光和人脉,为这些东西拟定恰当的底价,确定合适的去向。值得收藏的,当然自己留下,等待来日更好的时机。今天来,探病是由头,实则为了这桩。若有那么一两样入了方大院长法眼,直接相送亦无不可。
对于方笃之高诚实之流,这种事,根本无需点破。对于方思慎来说,就是当面捅破,也还要点时间反应。所以从一开始,那三人就没打算点破。
洪鑫垚接着道:“我记得那里头有不少东西,你也说过不错,就想着买几件,摆到黄帕斜街那宅子里去。”
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落在方思慎耳朵里,那是无限暧昧。原本一片唏嘘,霎时化作尴尬。抬头四顾,恰好看见墙上挂钟,赶紧岔开话题:“都这么晚了,该吃饭了。爸,咱们吃饭去吧。”
高干病房区就有餐厅,既供应病号饭,也提供点餐,外带堂食一应俱全,口味设施与服务俱佳。方笃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务台说明。这边坐着的三人看着菜单闲聊。
洪鑫垚望着方思慎的背影,冲方笃之道:“叔,我哥可真体贴您。”叫得亲昵又自然,连姓都省了。
高诚实道:“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师弟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话直说到方笃之心坎上,之前那点龃龉顿时消散,微笑颔首。
洪大少没听懂头一句,后一句倒是懂了,大点其头:“没错没错,赤子之心!诚实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词就是好。”
方笃之道:“你这么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骄傲呢。”
洪鑫垚挠挠头:“嘿嘿……我爸到这两年才不怎么揍我了,说起来,多亏遇上方大哥这么个好榜样。唉,我就是没摊上叔您这么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讲话,就是那啥,弹琴给牛听……”
两个听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过来,再当笑话讲给他听。趁着那两人夹菜的工夫,方思慎横了洪鑫垚一眼。越相处越熟悉,他渐渐摸出来,这位少爷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傻。不过他还没能完全摸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傻,什么时候是装傻。
洪鑫垚临走,忸忸怩怩:“叔啊,让我哥送送我呗。我那个,问问期末复习的事儿……”
方笃之又乐了:“哈哈,送你没问题,期末复习的事儿你别指望。”
方思慎绷着脸把他送到楼下。
洪鑫垚挨着他蹭蹭:“我跟你爸处得好,你也不乐意?”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叹气:“是处得太好了。”
洪鑫垚不再说这个,问:“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儿大清早往学校赶。”
方思慎摇头:“昨晚就出了状况。我爸他不爱用护工,老把人家轰走。”
洪鑫垚也就是说说,没指望他答应,一步三回头,走了。
这边高诚实跟方笃之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半晌,高诚实忽道:“您没让我跟他讲您生病的事,我就没讲。他没让我跟您说他收购的事,我也没说。今天他要来,您说好,我就带他来了。”
方笃之正含着两片茶叶,闻言啐到杯子里,笑骂:“臭小子!你还中道直行了你!”
第〇五八章
七点一刻,方思慎走出医院大门,考虑是搭公车还是出租车。手机铃响,接通了,听见洪鑫垚说:“你往左边看,斜对面的报刊亭。”
果然,那辆黑色“骁腾”就停在报刊亭边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过来,我就开过去。”
方思慎当然不想在医院门口惹人注意,只好走过去。坐下了,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这样……”
那一个只当没听见,自顾问:“吃早饭了吗?”
方思慎缺的就是这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耻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带了粥和点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垚忽然侧头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谈恋爱。”
方思慎脸刷地通红,好一阵才下去。直到车停,两人都没再说话。偏有一股浓稠粘腻的暧昧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涌动,大清早的,熏得人酽酽然无端沾染了醉意。
“这儿下成吗?”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楼背面花坛后的小路上,这个点儿有课的忙着去上课,没课的还没起床,如此休闲地带,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想他还真是周到。“谢谢”两个字在嗓子眼里吊着,就是出不来。最后只点点头,默默下车。拐弯时回头望望,看见车子掉头离开,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几分感动,几分感慨,几分宁定中的忐忑,茫然里的安详。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鑫垚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总能准确探知方思慎往返医院的安排,及时上工,尽心尽责当好司机。
他琐事多,待在项目组瞎混的时间渐渐变少,于是每次出现,总要搞出偌大动静,给干活的人买零食请宵夜,且明目张胆在方老师鞍前马后大肆狗腿。如此几番下来,同时看见这两人,不觉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课题项目逐渐步入轨道,除去上课,方思慎大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里头,只隔天去父亲那里陪一晚。
这一日周五,晚上八点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车里,头往下一点一点。洪鑫垚把座位稍稍往后调,伸手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这边搬。
“啊,对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垚忽然扭转身,费力地从后排抽过来一个枕头,搁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这样就行了,睡吧,不定什么时候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