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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出版书] (阿堵)


  “水就是这山上的山泉,勉强可以喝得。”
  方大院长家中往来尽是文人雅士,方思慎对这一套并不陌生,端起茶杯喝一口。洪鑫垚道:“杯子太小,捏不住,换个大的。也别浪费你的茶了,给我倒杯白开水,省事。”
  “焚琴煮鹤嚼牡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这是拐着弯儿骂他是牛。骂的是洪大少,笑眼却飞到旁边汪浵身上,“他不喝,这杯归你。”
  方思慎看洪鑫垚完全没听懂,忍不住一乐。却见汪浵直愣愣盯着梁若谷的手,紫砂杯捏在手里半天没动。忽然抬手一饮而尽,蹦出一句:“我也只会嚼牡丹。”
  洪鑫垚再怎么也知道先头被涮了,打个哈哈:“你看,不止我一个俗人吧。”跟汪浵套话,“我陪方老师来看古董,你来找梁子有啥好玩?煮啥鹤吃啥牡丹?”
  “我来看白大师的字。”汪浵挺给他面子,多说了两句,“因为姥爷喜欢书法和篆刻,我偶尔练练毛笔字。”
  梁若谷咯咯笑出声:“也来煮鹤吃牡丹。”语调里带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甜腻味道,方思慎无端觉得刺耳,却又形容不上来。
  坐得片刻,洪鑫垚起身:“我们再随便看看就走了,你不用管。”走到廊下,问,“对面怎么都锁着,不能看?”
  “对面是白老和范先生专用的屋子,人没来不开门。”
  方思慎这才想起白范二人那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暧昧公案。望着梁若谷乐在其中的样子,心头掠过一阵凉意。
  匆匆瞧了瞧几间开放的房间,两人直接离开。洪鑫垚隐晦地解释了一下汪浵来历:“他姥爷官儿大,他们家规矩也大,养成了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脾气。”方思慎随便听着,没放在心上。
  车开到京师大学博士楼前:“下个月一块儿去黄帕斜街看看,把咱们今天的想法跟设计师说说?”
  方思慎道:“还是等你考完试吧。”临别又敲敲车窗,冲探出窗外的大脑袋笑笑,“上元节快乐!学习要加油,路上注意安全。”
  一转眼单衫换了冬衣,已是初夏五月。
  方思慎这一天晚上跑完步,脱鞋的时候想起鞋子来历,继而想起以去国一高上课为起点,接连收获无数意料之外的丰富经历,充实了那一段本可能消沉颓废的生活。相比之下,眼前回归平静的日子,真是难得地无风无浪。
  冲个澡看几页书,躺在床上已近深夜。电话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响起,铃声在小小的房间里急促回荡。
  居然是洪鑫垚。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过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刚一接通,那边劈头就问:“你在宿舍?”
  “嗯,在。”
  “我马上过去。”
  方思慎正要追问,电话已经挂了。听他声音不太正常,不禁有些担心,再拨回去,却始终没人接。想来想去,只怕出了什么意外,索性带上门,到楼下大厅等着。
  楼门被人带着一阵风推开,洪鑫垚闪身进来。方思慎忙招呼他:“我在这。”
  值班室大婶伸出脑袋,洪大少哭丧着脸:“失恋了,找我哥哭诉来。”
  大婶“噗”地一乐:“没事儿啊,明儿阿姨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洪鑫垚大步跨上楼梯,冲进宿舍,硬邦邦站着不动。方思慎跟进来,才发现他满头大汗,剧烈喘息,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轻拍肩膀:“怎么了?”
  “咝——”洪大少倒吸一口气,半截身子打颤。方思慎这才看清他胳膊上纵横几条血印子,浅色T恤染得红一道黑一道,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脸色一沉:“为什么打架?”
  “没打架,我爸揍的。”洪鑫垚双手撩起下摆,一咬牙上衣整个剥掉,露出布满伤痕的后背。一道道红色檩子高高肿起,严重处乌紫发亮,个别地方刮破了皮,细密的血珠子和着汗珠子往下淌,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方思慎吓坏了,顾不上问话,想了想,把暖壶里剩下的开水全倒进盆里,翻出条新毛巾泡里头。试试水温不算太烫,看他还咬牙瞪眼站着,拉过椅子,道:“你坐下,背冲着我。”
  洪大少乖乖坐下,眼神却是直的,不知道魂在哪里。
  方思慎把拧干的热毛巾轻轻敷到他背上,洪鑫垚“嗷”一声大叫,好似这时才元神归位:“轻点儿!痛死了!”
  “忍着。都半夜了,别吵醒别人。”手上动作愈发小心,把汗渍血水一点点吸净。
  洪大少不嚎叫了。过了一会儿,开始抱着椅背哼唧:“嗯嗯……哎哟,疼啊,你别这么使劲儿,想弄死我啊……”
  方思慎一边给他擦拭一边道:“明天还是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费那事,哪回不是干挺两天就好……哎哟!”
  “你爸爸来京城了?”
  “昨儿来的,谈生意。”
  “你最近考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不是。”洪大少整个趴在椅子上,调子懒洋洋的,偶尔咬牙缩缩皮肉,“老头子非要我念商学,我自己偷偷报了国学,昨儿晚上忍不住跟他招了,结果他就炸了。这都皮带抽的,还嫌不解气,抄起墩布棍子敲我。我一看,这不成啊,非得壮烈了不可,赶紧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你要不肯收留我,我就只好睡天桥洞去。”
  洪要革3月进京朝贡,托人找到京师大学主管招生的副校长,以鑫泰地产承接一栋老楼改造项目为代价,为儿子换一个增补的自主招生名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填报志愿时写商学院,谁知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竟敢自作主张,私自填了国学院。如今所有考生志愿全部录入电脑,直接由学政署考试评测中心统一管理,除非真正手眼通天,否则根本不可能改动。
  洪大少预备了满肚子说辞,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就被他爹抽得天昏地暗,最后夺门而出。
  方思慎惊问:“你真准备念国学?”
  “谁规定不行啊?早跟你说了,少爷我是天才,念商学纯属浪费时间,不如学点儿真正有文化的专业。”
  方思慎没话了。给他把带伤的地方都擦干净,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瓶医用酒精,一管药膏。对着光看看,笑道:“这还是帮Daniel找车那次校医院给的,幸亏没过期。”
  毛巾剪下一小条,蘸了酒精慢慢往背上抹。洪鑫垚忽然沉默,埋头扒在椅背上,紧绷着身子,除去稍显粗重的呼吸,一句话也没有。方思慎觉得他是疼得狠了,手下愈发轻柔。等该抹的地方全抹上药,道:“自己去水房洗洗,注意伤口别沾生水,我马上回来。”
  拿上钱包下楼,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套洗漱用具,又估摸着挑了一身汗衫裤衩,直接送到水房。洪鑫垚脱得精光,正接了凉水从肚子往腿上浇。男生宿舍经常有人这么对付,半夜裸奔也不稀奇。
  方思慎偏了偏脑袋:“东西给你放这儿,别弄湿了。”转身回屋,把地板擦干净,从柜子顶上翻出夏天用的凉席,展开后再垫上被褥,收拾出一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地铺。
  洪鑫垚单穿着裤衩进来,立马道:“我睡地板,地上凉快。”一屁股坐下,翻身趴倒。
  这时已是后半夜,困意上涌,方思慎也挺不住了,歪在床上:“那行。你背上疼得厉害不?能睡着吗?”
  洪大少呲牙:“放心,本少爷久经考验,小菜一碟。”
  话是这么说,当周围一切陷入沉寂,床上那人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返上来,在宁谧夜色中变得分外清楚。洪鑫垚支起身子,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熟睡的人。月亮正蹲在窗外树枝上,白光从没拉严实窗帘的半面窗户照进来,窥视着屋里的一切。
  方思慎睡得很死。原本就跑步跑累了,又折腾半宿,很快陷入最深的睡眠。朦胧中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神秘而又安详。洪鑫垚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他身前。雾气消失,眼前是一张温柔纯净的脸和一个温热美好的身躯,如同静夜中悄然绽放的白昙,幽幽散发着致命的诱人芬芳。
  看他睡得那么坦然安稳,洪鑫垚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恼怒和委屈。这情绪综合了背上的疼痛,迅速无限放大,很快就在热血沸腾的年轻身体里转化成为疯狂膨胀的欲望。他简直可以一分一毫地感觉出来,先头被几盆凉水暂时浇熄的躁动,如何狂叫着奔腾着重新撑开某个地方,继而控制了全部身心,逼得每条血管每根神经都在发痛。
  半年来做过的所有绮梦统统都钻出脑海,一幕幕在眼前上演。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像每一个梦中经历的那样,轻轻撑住床沿,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出舌尖,在方思慎唇上碰了碰。仿佛无法消受世上最美的滋味,舌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无数烟花在脑中绽开,火星噼里啪啦顺着血管燎原,尽数汇聚到身下那个灼热的火把,比任何梦境都来得更加猛烈。
  兴奋到极致,洪鑫垚反而沉着下来。站直身子,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决意要做长到这么大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痛快的一件事,最幸福的一件事。他知道自己也许正在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可是他等不了了。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半年苦熬,足以颠覆人生,再也没有耐心忍受。他想,如果今晚不做,也许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永远不会再来。那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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