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来得不是时候。”
“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
“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
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对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说的‘先进的制度’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对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坏。”
方思慎琢磨着他的话,最后点头:“我同意。”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假使留在国内,可能遭遇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十之八九残酷得多。
卫德礼喝一口龙井茶,又有了精神,继续兴致勃勃讲述祖父的故事:“想说服夏国当时的政府官僚改变旧思想,建立新制度,简直太难了。再加上不断爆发的战争,总是迫使他中断工作,最终祖父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里。他回国以后,对在夏国的经历进行回顾和反思,忽然开始重新学习圣门典籍。他认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国历史上又一次‘礼崩乐坏’的时期,而要挽救这种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来的文明其实都不起作用,唯有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才能最终实现大同世界。”
卫德礼摊手:“所以,他在晚年成了一名狂热的圣门信徒,简直连天主都要忘记了。”
方思慎微笑道:“令祖若能活到现在,一定会得到那些国学大师们的热烈欢迎和无限敬仰。” 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实现大同世界,正是当前呼唤大夏文明伟大复兴潮流中,某些国学前辈大佬的主张。
卫德礼说得兴奋,便没注意到方思慎这个本土人士对于这一伟大理想的热情,似乎还比不上他这个外来者。
“我的一位老师,就是二十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对资本社会深恶痛绝,是个坚定的乌托邦理想主义者。所以,他从夏国回去以后,不遗余力地赞颂你们敌我分明的斗争、团结安定的社会,秩序井然的生活。”卫德礼哈哈笑道,“祖父听他介绍了你们的共和新政,破旧立新,搞思想改造,文化革命,至死都不相信那一套能够统治他心中的夏国。”
方思慎笑得有些苦涩:“令祖真是一位智者。”
卫德礼收起笑容,郑重道:“方,你知道,我被他们弄得十分困惑,因此决心亲自来看看,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祖父的观点。你刚才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如你所言,若把‘礼乐’定义为文德仁政,那么一种严厉的秩序,即使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稳定,实际上也是‘礼崩乐坏’的体现。严厉的秩序往往难以持久,酝酿着暴动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带来混乱。与此同时,严厉的禁锢也压制了人们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现井喷式的繁荣。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目前夏国呈现出这样令人迷惑的混乱的繁荣景象。”
也许旁观者清,一个关心夏国命运的外国人,居然能给出这样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叹一声,道:“谢谢你没有定义为‘繁荣的混乱’。”
“这样联系起来看的话,从七十年前祖父到来的时代至今,‘礼崩乐坏’的局面没有本质变化。”卫德礼说到这,满脸真挚地安慰方思慎,“没关系,孔圣人的时代还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圣人生前二百年,身后三百年,从春秋到战国,‘礼崩乐坏’持续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从几时算起?哪怕从‘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还有三百年煎熬等着呢!”
“那太悲观了,难道你忍心吗?”卫德礼居然当起真来,热切地望着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谓‘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难道现在不正是圣人应时而生的年代?难道没有人能够改善眼前混乱的状况?”
方思慎不说话,低下头默默思量。
也许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回避,他平时等闲不会刻意去考虑这些问题。此刻摆到面前来了,却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l,你比许多普通夏国人更熟悉我们的历史,若俟河清海晏圣人出,可不知出过多少了。礼崩乐坏持续至今这种说法,我想绝大多数夏人不会承认,因为就在半个世纪以前,刚刚出了近代以来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圣人,指引着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天便赐给了我们仲尼。然而从现实结果看,天生仲尼之后,又如何呢?”
卫德礼摇头:“你说的不对,政治领袖怎么可以和思想家相提并论?”
“这是另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头,“我个人很怀疑所谓圣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卫德礼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圣人的夏文化,就像没有天主的西方文化,无法想象。”
方思慎侧头,边想边说:“这比方并不恰当。据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众心中的信仰,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我们文化中的圣人不一样,大圣五百年出一个,小圣三五年出一个,就连孙行者那泼猴,都敢自封齐天大圣呢。等圣人出来救世,我们已经等了几千年了。”
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经过事前的深思熟虑,说到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开,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卫德礼思索一会儿,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正因为圣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人人都应当担起传播大道的重任。‘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相信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方思慎看着对面这位衷心热爱大夏文明的国际友人,微微摇了摇头。因了双方坦诚相交,也就直言不讳:“Daniel,你这番话一点也不新鲜。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讲过一些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典型代表,最后的个人命运,却几乎无不以悲剧告终。”
他虽然不曾系统深入地思考过时代与社会的宏大主题,那些体验与感悟的碎片却不可避免地堆积在脑海中,此刻被迫缀连成串,形诸言语:“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们的传统里,每当人们高呼这些口号,往往是在时势危急关头。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和家国观念深刻地纠缠在一起。在皇权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们还和皇权专制纠缠在一起。那些担负天下兴亡之责的匹夫们,不过是成王败寇,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获得相应的位置。而在皇权被推翻后的年代——你知道这段历史并不长,”
卫德礼正凝神倾听,闻言点头:“的确,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来,不算什么。”
“这一百年里,世界日新月异,我们却忙着攘外安内。匹夫们刚刚为救亡图存、保家卫国而牺牲,紧接着又为一统江山而奋斗。因此,我猜……他们还来不及对制度进行反思和构建,便已经被规范到成型的既定制度里,最后……不可避免的,成为牺牲品。”
“不,方,我不这样认为,你这样说太消极了。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那是集体的选择,那么所有人都该负责任。”
“我知道,Daniel,我知道。”突如其来的,方思慎简直要恨起对面的洋鬼子来了。他这样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无知无觉地揭开别人最痛苦最难堪的伤疤。那属于时代和群体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个人身上,犹如滔滔洪流从一个巨大的漏斗中倾泻而下,汇聚到狭小尖细的出口,霎时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将杯中果汁一饮而尽:“我只是不能同意‘圣人救世’的说法。很小的时候,家中长者就告诫我:没有人能够真正拯救别人,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赞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时今日,‘匹夫之责’究竟是什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诚然。可是先贤只告诉我们,大道之行也,会呈现什么面貌,至于如何让天下皆行大道,我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来,一笑:“我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亚圣有言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连独善其身,在我看来,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标。对不起,Daniel,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帮助和招待,今天打扰你很久了,再见。”在卫德礼的一脸错愕中,方思慎点头致意,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