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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出版书] (阿堵)


  洪鑫垚望见那辆灰白迷彩的“雪豹”越野军车,兴奋得吹了声口哨:“太酷了!”
  坐在车里,司机小刘按下一个纽。洪鑫垚问:“这是什么?”
  “换个迷彩罩。”小刘严肃到有点儿木讷,说到车话却不由自主多起来,“灰白迷彩最适合冬天,但是咱们不是军事行动,所以换用颜色醒目的迷彩罩,这样容易被路上别的车发现,更安全。”
  他说得跟背书似的,洪大少完全不在意,透过后视镜发现车身果然变了棕红迷彩,又惊又喜:“这车简直酷毙了!”
  说了一番车的话题,又问起打猎的事,老林道:“也里古涅虽然远点,论打猎真比图安有意思。他们专门圈了一片林子,就在市区边上,很有老林子的味道,又比真进老林子方便安全些,这几年玩儿这个的都喜欢上那儿去。”
  洪大少一听就懂,问:“图安怎不也弄一个?”
  老林比小刘世故得多,笑道:“图安周边哪里还有老林子,再说毕竟是首府,做什么都要上头审批才行。”看看表,征求意见,“车里带了点吃的,一会儿中午饿了垫一口,等下车再好好吃一顿。晚上就在市里转转,会朋友也方便,明儿清早进林子打猎,洪少您看咋样?”
  洪鑫垚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个电话。”
  连着拨了两次,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刚才有事。”
  “你今天回也里古涅吗?”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许多林场工人搬到也里古涅市去了,也许可以再去那边问问,于是道,“我坐后天早上的车去图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也里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你干脆早点过来呗!”
  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打算祭拜一下养父和我母亲,可能会耽误点时间。”
  洪鑫垚大惊。接着又听那边道:“见面再聊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一把捏紧了手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挂断:“我过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识到拒绝得太急,方思慎放缓语气,“真的不用。太远了,条件也不好,而且温度比市里还低……”
  “我这就过去,你听着,我已经到……”
  “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洪鑫垚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对不起。还有,谢谢。我答应你了,肯定去图安找你。”
  电话断了,洪鑫垚怔怔地发着愣。
  老林觉得事关隐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谁知洪小少爷突然问:“林大哥,阿赫拉远不远?”
  “阿赫拉?那地儿离也里古涅至少还有仨钟头。洪少怎么问这个?”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烦二位陪我跑一趟。”
  “这……阿赫拉有点偏,路上不见得好走,而且那地儿啥都没有……小刘,你跑过阿赫拉没有?”
  “跑过一次。”
  老林赶紧接着道:“像这种偏僻地儿,一般都是本地司机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拿不准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感觉那话里含着的意思就跟车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胧,呵口气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却又冷冰冰冻得手指头发疼。不由自主要去担心他,同时隐隐有些失落郁闷。转念一想,一心要来个惊喜,回头弄成惊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不再坚持:“我问问朋友再说。真要去我会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刘哥难做。”
  老林松口气:“谢谢洪少。就是真去,今儿也来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险。”
  洪鑫垚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书呆子的事。原本确实想趁此机会顺便打打猎玩个新鲜,这时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这两年被操练得越来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属于厚黑学里的硬功。唯独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软功夫,大半得归功于方思慎。他一边思量电话里透露出的点滴信息,一边盘算自己上场的最佳时机,那股焦躁担忧逐渐平息下去。
  方思慎挂断电话,望着那栋灰白色政务府小楼,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懑、挫败、忧虑……各种负面情绪。
  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上午过来时孟大爷特地指给自己。他忽然很后悔,没有听从人家劝告,买齐香烟酒水登门办事。这会儿补救,恐怕不管用了。何况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没有那张脸皮,更没有那份交际本事,最后多半依然落个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绪化做一丝苦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否低头折腰,不见得关乎品质。
  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关于连叔的确切消息呢?那办事员恶劣刻薄的言辞间,到底有几分实情?
  原来昨晚方思慎与出租车司机投宿在他表叔家,这位孟大爷自己虽不是林场工人,却是阿赫拉的老住户。子女曾经在芒干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远,过年也没回来。听方思慎说找连富海,一开始也摇头,吃完饭却神秘兮兮把他叫到里屋:“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人,我老觉着有点耳熟,想来想去,前几年闹得挺凶的上首府告状的事,为头的那个工人,好像就叫这名儿。”
  方思慎一惊:“真的?您确定?”
  “好几年的事了,因为连年的拖欠工资,一帮子人跑到图安去告状,牵头那个是叫连什么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状告状,幸亏咱家大民没去!最后告穿了没有?听说每户还摊了二百块状子钱,差点打起来。不说凡是去了的,回来都换了岗,压根儿没开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不,赶上棚区改造,这帮人全没份!”
  方思慎问:“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镇上的还有谁清楚这事?”
  老俩口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孟大爷期期艾艾道:“这么久了,要不是你打听,还真想不起来。因为这事,那帮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为头的后来再也没听说,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还有谁清楚?要说清楚,谁也没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问几句,老俩口却再没有别的话,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无奈。
  孟大娘看他的样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该让人去看。明儿你上林管所问问,总有个准信儿。”
  一夜无话。初八上午,出租车回也里古涅,约好等方思慎电话,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
  方思慎再次进了灰白小楼,找到林管所,被一个工作人员冷着脸盘问半天,得到一句:“管档案的还没来,等会儿吧。”
  枯坐到十点多,终于来了,是个横眉竖眼的年轻女人。
  “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我们只对公,不对私!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样,找个人就上这来,我们还干不干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检所去!要不上街里贴几张寻人启事!脖子上顶个球干什么用的?!……”
  方思慎竭尽所能挤出笑脸说好话,那女人要过他身份证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户籍加模样周正态度良好的面子上,终于不情不愿松了口,把他关在门外,自己进办公室查找。
  过一会儿,打开门:“没这人。”
  “您说……没这人,是什么意思?”
  “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听不懂夏语啊?”大概觉得方思慎实在是笨,女人来脾气了, “电脑里没有,那就是机构改革以后不在林业单位;老档案里也没有,可能早就去了别的单位,连档案一起调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样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几年的告状事件。当然,也可能孟大爷的信息并不可靠。
  试着问:“那……能不能麻烦您查查,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哪里去了?没有档案,怎么查?你有没有脑子?”
  方思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悖论。望着对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说声谢谢离开。
  走出大门,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茫然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与母亲的坟。正在愣神之际,摸到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
  肚子有点饿,早上没心思吃饭,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两顿,这个点儿回去没饭吃。走到小卖部,敲开窗板,要了两包饼干。灵光闪过,又买了一沓信纸,一根圆珠笔,一瓶浆糊。手套也不脱,就着窗台写起寻人启事来。一口气写了二十来张,怕浆糊冻上,飞快地拍上沿途泥墙木板和电线杆子。
  回到孟大爷家,拿出一百块钱,请他帮忙雇辆马爬犁,走河面进林子给父母上坟。
  听说干这个,老头挺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买纸钱。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着火呢。”
  “也是。”老头点头往邻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无端放了心。看样子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还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觉十分高兴。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才去打工,正好闲在家,立刻接下这桩生意。套好爬犁出发,快到政务府小楼,几个人正站路上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眼尖,认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后头那男的!”方思慎也认出了这位管档案的办事员。刚下爬犁,中间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您好您好!请原谅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能好好接待京里来的客人,抱歉,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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