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淡下来,一脸戒备:“你打哪儿来的?上这儿干嘛来了?”
方思慎以为他怀疑自己,认真解释道:“我从京城来的,小时候就在林场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这次是特地回来看看。听说芒干道已经没人了,您知道连富海连叔如今住哪里吗?”
老头猛地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什么连富海,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这儿没这人。”
“您真的没听说过?我是共和49年走的,那之前他一直在伐木队待着。您是最近这些年来的吗?”
老头一个劲儿摆手:“我老于头在林管所待了一辈子,谁不认识?说没有就是没有!”
方思慎不甘心,才开口就被对方打断:“压根儿没这人,听懂了没?你个小年轻咋就这么拎不清呢?走吧走吧,别搁着这儿耽误工夫!”老头说完。几步进了锅炉房,“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要真是林管所的老工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连富海?方思慎猜也许是别的管区中途调来的。不敢再惹脾气暴躁的老人家,慢慢退出来。
出租车如约等在门外。司机见他神情失落,安慰道:“明儿初八正式上班,怎么着也该有人了,让管事儿的帮你查查,这屁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谁?总有人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明儿要再来,买一条烟,拿两瓶酒,不用太好,一两百块钱就行,大过年的,让人乐呵乐呵,才好办事。”
“您说的是,谢谢。”
“芒干道还去不?”
方思慎望望天色,又望望四周:“您知道阿赫拉哪里能住宿吗?”
司机摇摇头:“原先有个招待所,早黄摊了。”
方思慎不禁为了难。若回也里古涅住宿,剩下这点时间恐怕不够跑一趟芒干道,更不方便明天再来林管所打听消息。事前怎能料想,往昔堪称热闹繁华的林业据点,今天连家旅馆都找不到。
司机又把他看了看,最后道:“我有个表叔住这儿,你要是信我,今晚介绍你去他家对付一宿,费用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旅馆都没有的镇子,自然没有外人,而本地住户又以林业工人为主。方思慎点点头,笑道:“我信您,谢谢您也信我。”
司机哈哈一笑,拉着他开到一户人家,却只有老太婆在,道是老头拖柈子去了。约好当晚过来吃饭借宿,继续往芒干道行进。
走不多远,司机下车给轮子装防滑链。最近天气不错,并没有下大雪,但往来芒干道的车实在太少,冰雪化得太慢,加上路面起伏,不提防不行。
“唉,链子伤轮胎啊,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也不加你钱了。”
一路行来,跟司机已然混熟。方思慎笑着道了谢,望着远处的森林:“感觉比小时候矮了好多。”
“这都后来补种的,才长几年?别的不说,原先到处都是水洼子,现如今可全是干树叶,打个雷就着火……”
路况不好,须集中精力开车,司机自动消音。二十多公里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大路尽头就是林场。当年这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建的公路,起点即芒干道储木场。
方思慎还记得从前木头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景象,眼前却只余枯草灌木顶着白雪的大片空地。
司机小心翼翼往里开,实在开不动了:“得,你自个儿走几步吧。别待太久,咱争取早点赶回去。”
方思慎想看的,是储木场后边的工人住宅区。芒干道储木场面积相当大,曾经可供十数台红星卡车同时作业。他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被雪水浸透,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站在了一片破败不堪人迹罕至的平房前。
一路饱受冲击,真正到了面对的这一刻,心情反而平静了。与时代潮流相比,个人命运实在太过渺小。那些属于自己的经历、感受、愿望、期待……当世界抹杀了它们存在的凭证,已叫人不知该如何去珍惜。
昨天出发,今天抵达,一个昼夜,两千公里,埋葬十五年光阴。
没有悲伤,只有无奈。
住宅区凡是能用的都被扒走了,惟余零落的土砖残坯。把头一栋屋子维持得较好,门口挂着“芒干道护林大队”的牌子。门没锁,炉子也没熄,却不见人。方思慎进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值班的护林工,又出来就近转了转,依然不见人影。
曾经的家,在这片住宅区最偏僻处。翘首眺望,没有任何一座院落还能被称为“房子”。算算时间,今天来不及去看了。似乎,也没有必要去看了。
回程路上,天色昏黑,司机小心开车,方思慎情绪低落,一路无话。
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正吃晚饭,你吃了吗?”
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却没有回。
信号时断时续,半天才来了第二条:“好多野味,袍子、野兔、鹿肉,都挺好吃的。那个鱼也不错,他们说是冰窟隆里现凿的……”
方思慎心想,错别字真多。还是没有回。
过一会儿,又来了第三条:“靠,那个汤味道真是绝了!叫什么飞龙,这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啊,听说国宴上都没得吃了,你吃过没……”
方思慎忍不住回复道:“这是保护动物,快灭绝了。”
“啊?!那……已经吃上了,怎么办?”
于此同时,图安最高档最豪华的饭店里,杜焕新找来的陪客正向洪家少爷热情介绍吃飞龙的讲究。正所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指的就是这飞龙鸟,只须一瓢水,一撮盐,即成人间美味。过去只有皇帝吃得上,故而又称“岁贡鸟”……
洪鑫垚问:“这玩意儿是保护动物?”
杜焕新哈哈一乐,不掩自豪:“原先是二级,吃成一级了。”
第〇六四章
洪玉兰有孕在身,吃完饭提前回家,剩了一帮子男人吃喝玩闹。酒酣耳热之际,洪鑫垚向姐夫问起进林子打猎的事。
“想打猎?”杜焕新微微皱眉,“明儿初八,开张上班,我得下去放鞭子派红包,恐怕没工夫陪你……”
见小舅子露出失望神色,挥挥手:“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靠得住的人,再加一台车,你先自己随便玩玩?实在是赶巧了,过两天,过两天姐夫一定亲自陪你溜溜。”老婆怀了孩子,生意也正是借重洪家资金的时候,招待好小舅子自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洪鑫垚巴不得他主动说没空陪,赶紧道:“姐夫你忙你的,正事要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打发时间更痛快。”
杜焕新邪兮兮一笑:“你坐着老子派的车,这辽州伍盟哪里去不得?可别玩得太花,回头你姐该叨咕我了。”
洪鑫垚也笑,赶紧表态:“姐夫放心,真的就是打猎玩玩。”又问,“不知道也里古涅离这里远不远?我有个大学同学家在那儿,想顺便过去看看。”
“也里古涅?不近。一天没法往返,怎么着也得住一宿。”望着小舅子眼中隐含的热切,杜焕新脑子一转,口气暧昧起来:“大学同学?什么关系的同学?”
洪大少十分淡定:“好朋友。”
其他人都反应过来,起哄:“哈哈,好朋友呢!洪少,你们家跟咱这青丘白水还真有缘哪!……”
杜焕新指着他:“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还说来看姐姐姐夫!你那没出世的外甥都替你臊得慌!”
洪大少一脸无辜:“我就这么一问。”
杜焕新哈哈道:“好事!咱这旮瘩妞儿好啊,热情奔放,身材火辣,心眼儿实在,姐夫支持你!”
洪鑫垚斜乜他一眼:“我要真过去待两天,麻烦姐夫在我姐面前遮遮。你刚才那句热情奔放,身材火辣什么的,我也就不转告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闹。一顿饭吃到深夜,没再张罗别的娱乐便散了。洪鑫垚想给方思慎打电话,看看时间,实在太晚,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杜焕新果真介绍了两个人来。
“这是小刘,负责开车。这是老林,负责引路,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杜焕新知道自家小舅子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平素打交道,丝毫看不出岁数比自己小一截。不过还是多叮嘱一句:“路上有什么事,都听老林的,他经验丰富。”
小刘年纪比洪鑫垚大不了多少,老林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两人站得笔直,洪鑫垚便知道从部队里来的。只是没穿军装,不知道什么级别。洪家自他上数两代皆行伍出身,对军人天然感觉亲切,笑着点点头:“麻烦二位了。”
杜焕新拍拍他肩膀,对那两人道:“这是我小舅子,老洪家的独苗。你俩替我看好了。玩得痛快虽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别的规矩你们都懂,不用多说了吧?”
二人一齐应声:“您放心。”又向洪鑫垚打招呼,“洪少好。”
洪鑫垚心头一阵激动。这可是真正的兵,那派头,那气势,跟领一群混混打手天壤之别。
洪玉兰把皮衣皮帽塞进弟弟包里,嘟囔归嘟囔,却也没有正经反对。毕竟不可能拘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陪自己在家养胎。杜焕新派的两个人她都认识,确实算得上稳重可靠。当然,她以为只是在图安附近树林转转,晚上在农家乐吃个野味烧烤,并不知道宝贝弟弟要去往六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林间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