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焉佯怒地瞪着林芝,怪她口无遮拦:“林芝!”
林河不禁失笑:“敢情你还很骄傲啊,小芝?”
林芝臭着脸,觉得这是在向她挑衅,骂道:“我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小芝!”林河明显面子上挂不住,出声叱道,“我是你哥,你要尊敬些。”
林芝酸溜溜地看了他和程业一眼,便拉着冯洛焉的手道:“阿冯,如今仗也打完了,没人会来拉壮丁了,等过些时候,我就给你介绍姑娘,早早娶上媳妇,好让冯姨在上头乐呵乐呵。”
冯洛焉一哽,颇为尴尬地从林芝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委婉地拒绝道:“林芝,我才十九,不急。倒是你,可以找起来了。这么些年,你忙里忙外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阿棉都嫁了,你也要想想自己。”
林芝冷笑一声道:“想自己?我还有好些事要操心,哪来的空闲想自己!我图什么?我累到现在什么都没图上!”
这话分明说给某些人听,冯洛焉默不作声,知道这时不该随意接话。
林河哪会不知林芝在指什么,心中颇为难受,他当然知道林芝的苦,虽然自己在战场出生入死很危险,但林芝在家中操持一切也是坚苦。
“小芝……是哥哥对不住你。”林河哑着嗓子,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这么多年苦了你,整个家都亏有你,哥哥什么都没有做过,哥哥觉得很惭愧。”
林芝死死地抿着嘴,泪光泛泛,一双眼眸憋得通红,“好,好,你觉得有愧?阿哥,那你为何还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林河破口而出一个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因为我们真心相爱——”
突然间,从不开口争辩的程业握住林河微微发抖的手,坚定有力地回答道。
“我爱他。”程业冷冷地再次强调。
“阿业……”林河大为动容,深情地凝视他。
嘭!
林芝猛地一拍桌子,大叫道:“你爱他有个屁用!?爱能解决所有问题么?你们在一起不能传宗接代,老了怎么办?谁来养你们?左邻右里知道你们的关系又会怎么说呢?你们想过走出去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么?你们说的容易,相爱就好,但是有很多东西比爱更加重要,你们知道么?”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滚烫的泪簌簌而下。
冯洛焉急忙把她拉下,让她坐好。
“林芝,你不该大吼大叫,好好说不行么?”冯洛焉劝道。
“他们,他们会好好听么?你说啊,他们会么?”林芝厌倦这种无尽的争吵,没有人让步,没有人和解,绝望蔓延,“他们脑子全坏了,全被大毛踢了!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
林河对冯洛焉道:“阿冯,你好好安慰一下她,我们……我们先走了。”
“阿河哥——”冯洛焉犹豫一下,叫住他,“你们不能妥协么?林芝她……”
林河坚决地摇摇头,柔情地看了一眼身边冷面热心的男人,道:“我们在一起之前想过很多,后来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一起,因为有些人不能替代,阿冯,你还小,不了解这种感觉。他不在身边,想他时,连心都会痛。我不想再痛下去,所以我要和他在一起。当然,你可能觉得两个男人这样很恶心,但是我们之间的爱和所有男女都一样,很纯粹,就是想厮守到老。所以……我不想放弃阿业,他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我这辈子都得偿还他。”
林芝抬起热泪满眶的眼无声地盯着他看,听了这番话,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后来林河与程业走了,林芝的泪很快就收了起来,“不用陪我了,阿冯,我哭给他们看的。”
冯洛焉无语地看着她:“是么?”
林芝装作顽强地抹干脸上的泪痕道:“我不会心软的,他们鬼迷了心窍,脑子发热,迟早会后悔的。倒是你,我说到做到,下月初就给你介绍姑娘。”
冯洛焉嘴角一抽:“你这么急做什么?我、我还有件事拜托你。”
“你说,我听听看。”
“就是你能不能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以前扮过女人?”冯洛焉蹙着眉,纠结道,“我突然变回男子,村里的人定是惊疑,对外乱说出去,一定会招来是非,可能、可能被上头的人知道……那就惨了。”
林芝思索着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上次莫名其妙来了两个男人说要找冯洛焉,还拿出了玉箫,摆明了来头不简单,加上最近南昭军已攻陷京城,盛和帝重新夺回了帝位,底下地方官员惶惶不可终日,为表忠心做出点冤假错案,拿冯洛焉贿赂狱吏的事大做文章怎么办?做回男子自然是好,要是被捅出他曾经扮过女人,疑点窦生,更是揪住了把柄,跳进长江也洗不净了。
“你放心,我明日就挨家挨户说去,保准儿让大伙儿替你保守秘密,没人会把你扮过女人的事捅出去。”冯洛焉人好心善,经常替村人看病疗伤,这点小事大家自然肯帮。
“那麻烦你了,林芝。”冯洛焉谢道。
林芝拍拍他的脸颊,道:“啧啧,做回男子我倒觉得你可爱了,这是什么道理?”
“鬼道理!”冯洛焉受不住她的调戏,落荒而逃。
走出林芝家,冯洛焉深深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方才大篇的胡话亏他说的出口。
此时还不想归家,于是只好漫无目的地走。走到田边,看见林河在田里除草,程业则靠在田边的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这幅画面凝成永恒,即使无声,也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毋需言说的情意。
多好,林河敢作敢当,不惧任何。
可反观自己呢?呵。
他是想勇敢,是想奋力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他不能,不许,不可以啊。他是能坦然承认自己的感情,可男人会承认么?他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就算退一万万步来说,男人愿意接纳他,把他娶回家,那天下的人会怎么看他?说他颠覆大昭王朝的惯例,娶了位男妻,无法生育,登不了大雅之堂,所有的嘲笑和讽刺铺天盖地而来,且他作为一朝大将,英名清誉毁于一旦。然后身败名裂,只为跟他厮守么?
别说笑了,冯洛焉。你舍得男人变成那样子么?或许林芝说得对,还有很多事比爱更重要,不是每个人都得爱个死去活来不可。
有时候,他的爱太卑微,是配不上那个人的。
几日的颓废,冯洛焉已找到了答案,他该脱去从前的外壳,做回真正的自己,只为了自己,重新开始,做个坚强勇敢的人。勇敢地,面对现实。
之后半月里,林芝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竟让大伙儿平静地接受了冯洛焉原本是个男儿这个事实。冯洛焉一遇到村人,就觉得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愈发慈爱温和。
去问林芝,林芝只答道:“当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啦,你人缘那么好,大伙儿都说很能理解你。”
冯洛焉一头冷汗:“我不能理解。”
打破所有宁静的是半月后的一个普通的日子,那时林芝又叫冯洛焉来吃饭,顺便明嘲暗讽地与冯洛焉说些媳妇啊成亲啊生子之类的话,好刺激刺激林河他们。
四人氛围相当诡异时,只听得外头有个女人大喊:“他们回来啦!大伙儿快出来啊!男人们回来啦!”
四人登时停下了话语,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是村里的男人们从战场上回来了!”林芝惊道。
说着,赶紧起身去看,冯洛焉也放下饭碗,紧随其后。
大伙儿都闻声出门,手忙脚乱地冲出来,跑到村上的主道上,挨挨挤挤地涌在一处,踮着脚瞭望。
叽叽喳喳讨论个半天,等了多年的村妇们忽然不耐烦了,她们的男人儿子要回来了,是真的要回来了,多少次梦中的期盼成真了!
过了一会儿,村口突然出现一堆密密麻麻的人群,都裹着粗布衣服,肩背瘦小的包袱,或是瘸了腿,或是断了手,或是瞎了一只眼,都带点残缺,千辛万苦地回来了。
村妇们哭哭啼啼地迎上去,找到自家的那个男人,开始抱着失声痛哭。一时间,凄凉哀婉的啼哭声传遍了小南村。
林芝他们没有要等的人,就默默地站在很后面的道边,静静地感受着重逢的辛酸与欢愉。
“你个挨千刀的,总算是活着回来啦!呜呜呜呜……你受苦了……呜呜……”
“回来了、回来了……我终于活着见到你了……”
“我天天盼呐,盼呐,你可算是留着命回来了……呜呜……”
“可我少了条腿……”
“老娘养你啊笨驴!……”
冯洛焉忍不住酸了鼻子,他欣慰地看着这些人,心想,回来就好,一切都好。
“啊,你们看,后头还有人啊!还是骑着马的诶!”
林芝狂拉冯洛焉的衣袖,用手指点着村口,叫他看。
冯洛焉一时怔愣,顺着林芝指的位置看去,只见村口骑马的人的形象渐渐清晰,渐渐,渐渐地清晰。
然后——
他心如沉石。
因为他,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