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开几堆毛豆秸秆,一阵灰尘飞起,把冯洛焉呛个半死,他拼命用手煽着,不时还捂住口鼻,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索性不负他望,让他寻到了那根寂寞地站在墙角一年多的毛竹,此时它已从翠绿进化成了深黄。
冯洛焉取出毛竹,用柴刀将它砍断,截出中间没有旁枝的一段,一阵削刮,毛竹上弹起许多小卷,不一会儿,半人来高的竹子就变成了一根粗细适当的竹拐。
对于自己的杰作冯洛焉边打量边满意地点着头,并且迫不及待地想拿给男人看,不,拿给男人用,让他走起路来方便一点,不再磕着碰着。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药庐的门被人无情地踹开!
林芝赤红着眼扒着门框,哽咽道:“就、就知道你在这里!阿冯!”
冯洛焉吓得把柴刀扔在了地上,转身看着林芝:“怎么了,林芝?你怎么……哭了?”
林芝此刻双颊绯红,但嘴唇是苍白的,满头满脸的乱发使她看上去狼狈不堪,况且她的双眼好像哭过。
“方才去前屋找你,没、没人……”
“你去前屋?!”冯洛焉心顿了顿,目瞪口呆道。
“你、你快……”林芝气也喘不匀,一手叉腰仰头咽了口口水,接着道,“阿爷快不行了!快去!”
“怎么会?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冯洛焉扔下竹拐,风一般冲出去,与林芝两人往郑老爷子家赶。
林芝迎着冷风,眼角的泪又溢了出来,她断断续续道:“今早李棉去、去看他,他吐血了……不、不停地吐啊……”
冯洛焉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以为阿爷快要好了,冬季过去,阿爷又可以搬着躺椅出来晒太阳,遇见来人便絮絮叨叨唠上许久。
但老天爷何其不长眼,总是任命运无情地捉弄他们。
冯洛焉冲进那间简陋的茅屋,发现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都是村里的姑娘,她们都与冯洛焉一样,听着郑老爷子的故事长大,对老爷子万般敬爱。平日总是三三两两参差不齐地串门过来探望探望老爷子,给他送些饭菜,添置些衣被,陪他唠上几句,解解闷。如今,她们全都到齐了。
姑娘们个个抹着泪,红着眼站在床边,见冯洛焉奔进来,都伤心地看着他,主动让出一个空当给他。
冯洛焉瞄见地上的一滩血,顿觉触目惊心,难过的情绪直袭心头,压抑得他气闷难耐。
“阿爷,阿爷。”冯洛焉俯下身去握住郑老爷子的手,他的手犹如一把枯柴,毫无手感。
郑老爷子已经看不清了,满眼的白茫,可他认得声音:“冯丫头……冯丫头可来了……阿爷盼你啊……想、想见你最后……一面啊……”
“呜呜呜……”
身后有个声音克制不住呜咽了出来,冯洛焉不必回头,也知是李棉那个丫头,平日她与郑老爷子最亲,老爷子也最疼她,有好玩意儿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也总留给她,虽然李棉从小没娘,爹也不亲,但她得到了郑老爷子特殊的关爱,这使她凄惨的童年多了一丝甜味。
郑老爷子艰难地摆摆手,颓谢的病容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他道:“丫头们呐……阿爷可高兴啦……这辈子有你们陪着呐……值了啊……”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比房梁上的那根蛛丝,悬满灰尘,临近崩断,“阿爷多想、多想见你们……嫁个……好人家啊……可惜、见不着……了……”
他的左眼忽的痉挛般的抽搐起来,面颊扭曲成一个很可怖的表情,嘴角泛着白沫,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冯洛焉淌着泪去推推他,企图唤醒他:“阿爷,阿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还没看见咱们成亲呐!阿爷……”
郑老爷子的眼角流出一行泪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穿着藏青长衫,顶着瓜皮小帽,左手一把折扇,右手一块惊堂木,意气风发,站在京城最大的客栈里,面对高位满座的达官显贵,侃侃谈来,口若悬河。他说到尽兴处爱呷口水吊吊大伙儿胃口,刚喝一口水,他便瞥见了月容郡主,那闭月羞花的容貌一下子勾住了他的魂,直到有人高声骂了起来,他才回神,将目光从三楼的雅座那儿收回来。此后,这便成了他的谈资,骄傲了半辈子,痴想了半辈子。他多想……再见见……
耳边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他就像一只纸鸢,越飞越高,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他犹记得那日被赶出京城有多狼狈,背上的鞭痕火辣辣的疼,但偏偏老天爷下着滂沱大雨,他趴在水潭里,久久无法爬起。九王爷暗中掌权后,便开始彻底清理隐藏的祸根,客栈的老板伙计全被赶了出来,钦差们收拾了他们一顿,告诫他们嘴巴闭严实点儿,就给条活路,否则……他也回了老家,小南村,盖了间茅草屋,开始了后半辈子的日子……
或许回来是对的,他就该过些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匍匐在官僚们的脚下,做一只听话的狗,说一些他们爱听的话……他只是遗憾,遗憾自己不是潇洒地离开,而是被仓皇地赶出……
多年前的辛酸事,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
终于……太好了……
冯洛焉抖着手去把了把郑老爷子的脉,扑通一下坐倒在了床下,愣了片刻,便埋首恸哭。
李棉撕心裂肺地叫喊着,跪在床边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浑身抽搐。
林芝背过身去,抬起衣袖不停地拭泪,无声哽咽。
所有人抱作一团,哭成泪人,悲伤弥漫了整间茅屋。
过了许久,大家似乎都将眼泪流干了,只能木然地抽泣,每个人的双眼都肿得像颗核桃,鼻尖也是泛着红,咸涩的泪水全部流进了嘴中。
林芝擤了擤鼻涕,努力地使自己振作,胡乱地擦干脸颊上的泪,转回身去,喑哑道:“阿爷走了……大家要节哀,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可是接下来的丧事还需要大家出力帮忙,我们不能就这样被伤痛击倒,村子里没有男人,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丫头们,要坚强!”
大家都默默地抹着泪点头认同,她们没有能够依靠的男人,她们只有自己,所以,要振作,要挺住!
冯洛焉强撑着站了起来,精疲力竭地闭起眼,轻声道:“后屋……有副棺材,是阿爷早些年给自己备着的……如今,如今他终是用上了……”
听了此番话,大伙儿刚止住的泪又泻了出来,但为了互相鼓舞,只能咬着牙强忍着悲痛把眼泪擦掉。
几个常年下地干活的姑娘将那口积满灰尘的薄棺抬了出来,冯洛焉拿起粗布巾将棺材里面擦了个遍,几人合力将郑老爷子的遗体缓缓放入棺内抬到了堂中,接着又点起两支白烛。
林芝拍拍冯洛焉的肩劝慰道:“今夜我与李棉两个人守灵,你回去歇一觉,明早过来,给阿爷入土。”
“不,我来守,这是我必须要做的。”冯洛焉坚持道,“阿爷对我那么好,我应该替他披麻戴孝。”
林芝见他憔悴不堪,面色如菜,十分担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看上去精神很差,再守一夜,明日怕是吃不消。”
“林芝……”冯洛焉惨淡地笑笑,“你真把我当女人了……”
“你与女人有啥区别?还不如那几个抬棺材的丫头,人家气力都比你大。你逞什么强?别拿自己开玩笑,阿爷地下知道,也会不开心的。”
林芝这嘴真是不饶人,冯洛焉争辩不过她,郁郁寡欢地走了。他是多么恨自己,明明身为男儿身,却连个女子都比不过,可耻呐!
推开柴门,冯洛焉失神地愣了片刻,屋中寂静无声,好像缺了什么。
对了,男人呢?!
冯洛焉立马慌张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萧大哥?萧大哥你在哪儿?!”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把他生生拽了过去,贴在了墙面上。
“嘘,我在。”
冯洛焉被压在冰冷的墙面上,身后那个高大的身躯欺上来,结结实实将他钳制住。
“萧大哥……?”冯洛焉转不过头,不确定地问。
男人一手扣住冯洛焉的双手,觉得有些勉强,便想换个姿势,哪想一把掐住了他的腰,细细的一握,引得冯洛焉惊呼起来。
“呀!”
“呃——”男人赶紧松了手,觉得尴尬无比。
冯洛焉双脚乏力,刚一摆脱男人的桎梏,整个身子柔软无骨地滑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
男人置身黑暗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在空气中一划,摸不到任何东西,便急道:“你怎么了?”
冯洛焉坐在地上,呆呆地眨了眨眼,自问怎么了,可是好像累到寻不出答案,他真的好累,好累……他将头默默地靠在了男人的腿上,疲惫地阖上眼,不再想任何事情。
男人心中大为震荡,不知冯洛焉怎么了,伸手去摸腿部,可以碰到毛茸茸的脑袋,他应该嫌恶地踹开他,骂他荡妇,骂他不知羞耻,然而,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今天正午过后,冯洛焉去了药庐,男人无所事事,便扶着桌子走了几圈,他一直气闷自己窝囊,废物,想再走开去一些,便摸索到了墙壁,一路摸到了门口,哪知这时,柴门被人猛地推开,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叫了两声“阿冯”,没人应她,她便关上门走了。幸好男人当时躲在门后,恰好没被看见,但这活活惊出他一身汗。整个下午冯洛焉都没回来,男人起了疑心,戒备地站在门后,打算随时伏击,结果,直到冯洛焉回来,还是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