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卿,你爹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次危机,我把陪嫁的所有首饰都拿出来变卖,所以这次我一样支持你。”大太太心里着实骄傲了一把,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办事老成,又有手段,后面忙跟上捧着。
“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首饰。”二姨太慌慌的说。
“二姨娘,不用了,谢谢你。”景卿话语温柔。
二姨太看着景卿的眼角眉梢,忽而觉得很熟悉,只是昏昏间什么也抓不住。
三姨太瞟了一眼二姨太,心说你起什么哄。
是夜,景卿留宿在龙宅,他呆在龙皓山的床边,用温水细细给他擦了头脸,然后伏在床边说些商号的事情。
龙皓山说不得话,动不得手,神智也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此时他正清明着,微微颤着指尖,嘴里呜呜叫着,似乎想和景卿说什么,怎奈是什么也表达不明白,只从眼角淌下浑浊的老泪。
“景卿,爹这是报应呀,龙贵与何婉翠就是两只白眼狼,你要小心呀。”
景卿出来后,在院子里站着,已经六月了,闷热的空气中偶尔有一丝风的清凉,裹着夏日莲花的幽香。树上的知了不知停歇的知啦知啦叫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对得起埋在地下三年不见日光的宿命。
景卿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喜欢跟在仆人身后看用长竹竿粘上块儿面筋粘知了,爹最怕这玩意儿吵,哪怕有一只他都会发脾气,可是今年就算知了叫成了片,他再也不顾及了,人这一世,白驹过隙,世事无常,削尖了脑壳这样钻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天繁杂的琐事像凋零的花瓣一片片落下,芯子纤毫毕现,那个不能想、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的人,大咧咧的霸着脑海,占着心房,石黑虎什么时候你已经在我心里落成了家,只是我从没有写一幅“心居至禧”的联子贴上?
环顾浸在灯影暑热里的家,这样的高墙深院,这样的守卫森严都阻不住你,你来了,你走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我缴械投降,石黑虎,我真的很想躲在你的羽翼下,被你护着不管世事风霜,去往何方。
可是我不能,真的不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不敢为了一时生死契阔、天长地久的感情就可以舍弃一切去赌一把。我不赌,因为我想不输,要永远不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赌。
石黑虎,我喜欢你,但是我要不起你,也给不了你。
那层层叠叠枝枝叶叶的悲哀几乎让景卿窒息,他快走几步,却怎么也甩不脱从心里生出的纠缠。
推门进房,却意外的发现母亲正坐在灯下“娘,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景卿,过来,娘和你好好说说话。”说着大太太拉过景卿的手。
景卿一时没有适应大太太的亲密,只觉得爹这一病娘对自己却越发好了。
“景卿,商铺情势真的很紧张吗?”
“娘,我也不瞒您了,商号明面儿里亏空很大,这东挪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
“这些年我虽不过问家里的事,但也不止此呀,你爹,你爹暗地里不是作着买卖补着吗?”
“这些买卖全是爹一手操控就连龙贵也知道甚少,再说了,我万不会走上爹的老路的。”
“景卿,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你那些大道理,但你爹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他也难呀。”
“娘,这个我懂。”
“景卿,你可要提防着龙贵。”
“娘怎么回怀疑到他?他可是在咱家做了二十年了。”
“这个我也只是猜,景卿你要知道,有些狗养一辈子倒过来还会反咬主人一口的。”
“好,我会上心。”
“景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娘,爹现在这样,家里又乱成一团,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景卿突然听娘说起自己的婚事,心中很是反感。
“景卿,娘不是逼你现在就成家,娘也知道你们讲究什么自由恋爱。娘在玉屏的表妹有个女儿,听说样貌好人又和气大方,也读过两年新书,娘想着,你去玉屏把人接来咱家,住些日子,你看着好咱就留下,不好在送回去,反正住在姨妈家也落不下什么话柄。”
“娘,这个您就别操心了,我不想成亲。”
“景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者说,我这表妹福薄,命里只摊上这一个孩子,谁若娶了,这个陪嫁就是龙家的半个家当的,他家在玉屏可是竹器的第一大户。”
景卿这才明白过娘的意思,感情说这一切都是商业联姻,期望通过景卿娶亲化解眼下的危机。景卿已是个商人,开始懂得权衡利弊,当下就不做声。
“娘不逼你,你好好想着,对了,景卿,你该去找一个经验老道的账房协助你。”大太太以退为进,让景卿自己琢磨。
不知是不是知了叫的太凶,景卿一夜无眠。
再说三太太虽然不好发作,但总归心里有气,半夜龙贵摸到房里,就好好抱怨了一番。龙贵咂着嘴不说话,三姨太拿扑着痱子粉的脚轻轻踢着龙贵的档下:“死人呢,也不放个屁。”
“婉翠,你说我觉得那个小崽子像谁?”
“像谁?难不成像你?”
“和你说正经的,像二姨太,特别笑起来,真像。”
“我以为你能想到什么好主儿,那个女人病歪歪的,连蛋也没…..”三姨太倏然想到了什么就不说话了。
原来当年二太太曾经也有过身孕,和大太太一前一后,那时自己还是省城天香苑里的红牌,龙皓山大把大把的银钱往自己身上砸,只为换红颜一笑。依稀记得他当年拿此事炫耀,只是最后大太太生了儿子,二太太滑了胎。
“想想这时间差不多,龙贵,你眼还真毒,我开始就和你说过他像一个人,只想男人了,就没想到她身上。”
“婉翠,当年老爷自两个女人怀孕后近一年没在家,就连大少爷出生也是百日后回来的,我那时还没有来龙家,底细也不清楚,不过我听说从大太太怀孕期间家里出了不少事,账房的柳先生和管事的吴妈都被赶出家门了。”
“龙贵,现在小崽子当家,我们越来越危险了,你尽快去查一查,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初秋八月,桂花飘香。
里耶商铺院子里种了几棵老桂树,团团簇簇恣意盛放枝头,香气恬淡温柔如雾弥散在山水间。
夜色渐浓,景卿独立风中,天上明月如钩,地上人心似月,独孤一身,憔悴风中。
有些往事已不能回首,有些真情只能放弃,当初狠心的是自己,生生将自己和他人的真心碾成齑粉,挥袖散去。
世情沧桑,花自开落,漫漫长路,相思寂寞,繁华旧梦,醒处凉薄。石黑虎,此生,我只做一缕桂花暗香,飘过你生命的一段时光。
民*国24年八月,景卿坐船溯游而上,经桃源到玉屏,去迎接他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
酉水迢迢,浩浩汤汤,景卿迎风站立船头,看两岸青山送迎,只希望这水可以洗净心中的眷恋思念,这一生,也许就在日光的轮回中疲惫苍老!
当夜,大家宿在虎头滩,船队的领头是个叫三平的谨慎汉子,霍保近年来培养的好手。水手们张望着岸上竹楼的灯火,眼里闪着小火花儿,他们常年走船,在岸上都有咬嘴唇的相好的,就等着去关上门撒野。
景卿笑着对三平说:“让他们去松快松快吧,我们这次船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听大少爷发话了,周遭的水手都巴巴的看着三平。三平笑骂:“一群蛋上了脑壳的种猪。”其中有胆大的喊着:“平老,你见了那个小翠楼儿的黑里俏小婊*子还不是把命都给豁上,哪次回来你走路不是一个吊样儿。”三平被闹得黑脸见红,嘿嘿的摸着脑壳。
“三平,你也去吧,留几个人就行了,有我在没有事。”
三平被景卿赶走了,还一步三回头,景卿笑骂:“我又不是黑里俏你看个吊毛。”三平并没有听清景卿最后的话,不然他会被大少爷雷倒。
桨声灯影里,远远的听着岸上的笑声喧哗,都恍惚的像个梦,景卿坐在船头,傻傻的望着远方。
忽然一阵腥风扑面“不好,要下雨了。”守船的人忙护杆保桨,忙碌中却不知有一条小船靠近。
隔得近了,小船上的黑影纵身跃上大船,如一片叶子轻轻落下,欺身靠近一把捂住了景卿的嘴巴。
景卿突遭袭击,也不慌张,曲肘直击对方的肚腹,脚也跟着横扫对方关节。身后的人缩身躲过,低声叫着:“景卿,是我。”
天边一个蟠缡虬枝般的闪电生生将墨黑的天空撕了个口子,将天水照的一片惨白,眼前的黑衣人锐利锋意的眉眼,刀刻般的轮廓,蜿蜒扭曲的刀疤,挺直的鼻,削薄的唇,宽厚的肩膀,高大的身形,不是抬眼低眉梦里梦外想的那个人是哪个?
眼里热热的酸涩肿胀,却偏偏说不出半句话。
“景卿,你瘦了,今夜这么大的风,别给刮天上当风筝。”
“当了风筝线也不在你手里,不用你操心。”说完这句话景卿自己都把肠子悔青了,为什么总是心口不一。
听景卿说的这么无情,石黑虎五内俱焚,拳头狠狠的攥起,像疯了的老虎扑到景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