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八羔子你!”老头原本期望他能明白,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他那死乞白赖的样,登时气得直跳脚,从凳子上窜起来就喊:“啥叫你陈叔咋能这样啊!?他为啥要这么做啊?!不就是为了成全你嘛!你见过谁愿意自己掏腰包哄你学戏的!不就是觉得你不学可惜了么!你陈叔都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能往回缩啊你!”
“你为我想想行不!”张杨也忍不住喊道:“你们这是干嘛啊!你们觉得我得学戏,我就必须的学么?大爷,我从来就没唱过戏,我唱不来!我连唱歌都跑调!内些个劈腿弯腰的我也不行啊!”
老头气得直拍桌子,震得茶水都晃荡出来,洒在桌面上,“啥叫唱不来?谁下生就知道自己啥做的来啥做不来啊?条子再正也得学!我要不是看准你,我一天天拎着一把老骨头渣子折腾啥啊我!!”
老爷子喊得声嘶力竭,话语戛然而止,狭小的值班室里仿佛还回荡着颤音。
张杨倔强的别过脸,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默的像座雕像。
门外的喧嚣像是故意钻进来,搅乱两人间本就烦躁的死寂。
良久。
老头跌坐在扶手椅里,重重叹气:“我就跟你要一句答复,或者你也可以不答复,直接走人。以后,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都随便你。也或者你以后能有更大的能耐也说不定。”
张杨僵直的身体猛然一颤,不答也不动。往前一步就是明亮的走廊,他却迟迟迈不动脚步。
因为一句话。
老人说了这么多,狠戳进他胸腔里的,就只有一句话。
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
张杨听见有人说自己在哪方面有天赋的时候,何尝不欣喜雀跃,可他更忐忑。长这么大,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唱戏沾上边儿。念了这些年书,跟大学擦肩而过,没想到老天爷却是给他安排了这样一条路。
虽然做梦也没想到,可是……
等不到回答,老人的心也黯淡下来,疲惫的摆摆手,看着窗户上的虚影,长叹。
“算了。强求你学也没意思,随便你。明天自己去跟老陈说清楚就行,去吧……”
“大爷……l”张杨没有走,他转过身看向惋叹的老人,声音微颤:“老师,我……学。”
15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自认为信息量略大,实在想不出好标题嘤嘤……
从苏城结完婚第二天开始,张杨就不去城东剧场搭台铺幕了,开始每l天跟老金爷子学习越剧。
陈叔听老金头说“小崽子终于拿下了”的时候,腆着肚腩笑得眼睛都要没有了。张杨想把每天一块钱的外快还回去,陈叔也不要,说:“你以后出息了,时不时回咱们团里唱两场,让我多赚点儿就行。”
老金爷子也道:“学费啥的大爷不在乎,反正一日为师终身那啥,你平时给我端个茶倒个水,没事儿陪我唠嗑解闷,知道孝顺老人就成。”
张杨明白陈叔和老头儿的意思,离开剧场去省越学习,就等于暂时没了收入,他们怕他日子过得紧巴。非亲非故的这些人,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张杨打心眼里感激,也更决心要有出息。
不然对不起自己的决定,更对不起俩老人的一片心。
苏城知道张杨不声不响就傍到著名老艺术家门下的时候,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激动的差点儿把大枣核整个抽进气嗓子里去,卡得他直干呕,最后让陈晓云用牙签给扒拉出来,好了。
“你急什么啊。”陈晓云道。
“那是省越啊!”苏城咆哮。
原本省里就一个省戏剧团,里头杂七杂八的什么玩意儿都有,最近这两年革新,把重点培养的艺术种类都分划出来,独成一家,越剧就是大大的重点培养对象。这第一批越剧团的以后成了老人,一个两个地位可就都上去了,用面儿上话说,省越剧团就是在这一辈人的努力下才能发展成什么什么样,以后都得是元老级别。有实力者将来更能居高位,做副团长,团长,甚至声名远扬都不是难事。
多少年轻人求而不得的省越一席之地,张杨一个小门外汉,愣是让老金爷子哭天抢地的往门下收,苏城坚信他家祖坟方位一定特别好!
苏城实在是羡慕张杨,但是他不嫉妒。本来自己好朋友能有这么一条路走,他着实是高兴,再者苏城是京剧小生,张杨要学的是越剧小生,根本就是两回事,谈不上比较高下什么的。苏城心里非但不酸,反倒还迸起一股滚热的冲劲儿。他京剧唱得也算小有名气,不能在小剧院野场子呆一辈子,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有家有妻的老爷们,更得上进,不然让好兄弟和媳妇瞧不起!
陈晓云听见这信儿也为张杨高兴,催促苏城要么送礼要么请客,得给你大兄弟好好庆祝啊。苏城这才回过劲儿来,俩人从粮油店一路冲进小胡同,拎着五十斤大米,五斤猪肉和一条大鱼钻过大水泥管子,给好哥们儿送礼,顺便终于见识了张杨嘴里经常提到的大哥,韩耀。
在苏城的想象里,韩耀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平头汉子,矮粗壮,黝黑,外形基本等同于大窝瓜。然而进门这一照面,苏城微怔瞬间转为震惊,同时在窝瓜上打了个大红叉。
眼前的男人高壮挺拔,肤色深却干净,长得俊,只是眉眼间总觉得隐约有股戾气,不笑就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在蔬菜品种里根本挑不出一个符合这人气质的。
陈晓云抬眼看见韩耀,也跟着苏城一起愣了,仨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张杨从厨房跑出来,凝固成团的诡异气氛才缓和开,众人互相介绍,又寒暄了几句,就让张杨领着进屋了。
苏城从反差中缓过劲儿,就听自家媳妇儿拍着胸口小声嘀咕:“艾玛,我以为他得长得跟窝瓜似的,没想到这么吓人……”
苏城:“……”
本来吧,那天大中午的太阳挂着,这时间韩耀一般还在火车站上工,按理他们见不到面。
韩耀之所以在家,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卸火车了。
苏城结婚那天晚上,张杨坐在后车座上跟韩耀讲学戏的事情,叨叨咕咕发表完各种惊愕、感慨和决心之后,就听韩耀说:“好好学。哥也要开始干事业了,咱俩一起努力。”
这一次,没等张杨问,韩耀就把自己的计划清清楚楚告诉给他。
卸车皮承包队的老板是个姓袁的男人,会计出身,韩耀就是跟他一起做生意。
最近全国经济形势都很好,北方也开始复苏,小个体户已经像春雨过后的野菜头一样冒出一大片,有本钱的人要是再不往大买卖上抓紧,可能连一杯羹都分不到了。俩人这才商量好并决定下来,由老袁出本钱,韩耀出力,从南方倒货回北方做批发,盈利六|四分成。
张杨坐在后车座上听韩耀讲,觉得不靠谱:“哪有不用出钱就能得利的好事儿,那个老袁不能是骗你吧?”
韩耀只是笑着答道:“不怕,我不出一分钱,只出力气。他要能从我身上骗出个屁,老子都算他能耐的。”
老袁的意思是,年前先一起到南方探路,给韩耀指个道,做个示范,等过完年就正式开始合伙做生意,老袁在批发一条街揽生意,韩耀自个儿跑线倒腾货物,在南方联系价格低的厂家,东西是小件儿的就抗大包一气儿坐火车带回来,多的话联系储运用火车皮,主要还是要在南方货比三家,要找能挣着钱的便宜东西往回弄,所以要一趟趟南北两边儿跑。
八四年底,第一场雪还没有下,离过年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于是,离开卸车皮承包队的韩耀正式开始家里蹲。
韩耀整日在家呆着无所事事,一身力气没地方使,骨头缝子里痒痒,便主动承担起接送孩子上放学,节省电车费用的职责。毕竟现在俩人都没收入了,省一点儿算一点儿,正好还能参观参观新建的省剧院。
韩耀得闲了,张杨的功课却一点不轻松。
学发音、气息、调子都还好,只是身上的把式功夫不苦练是不行的。张杨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身板早已经长硬了,腰弯不下去,腿劈不开叉,邦邦硬像木头棍子,稍微一拉扯就嘎嘣直响。老金爷子平日里稀罕小弟子跟亲儿子似的,对练功可是真下狠心狠手,天天连同师哥师姐一起,往死里给他撕腿拉筋,疼得淌眼泪也不好使,啥时候能抻直了,啥时候才能歇着。
头一天晚上,韩耀去骑自行车接他回家,抬眼一看愣是吓一跳,小孩儿整张脸都哭花了,颤巍着胳膊腿儿往门外蹭,全身上下拧巴的跟让人挑断手脚筋了似的。韩耀就怕他一个站不住从老高的台阶上跌下来,再摔出个脑残什么的,赶紧三两步迈上去,扛起他放后车座上。
张杨疼得缩成一团,捂着大腿里子骂娘,一边骂,一边哽咽的抽泣,抽得韩耀衬衣后背浸湿一片,大鼻涕连着眼泪,亮晶晶直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