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不疾不徐,嗓音条件非常好,连出租车司机也屏息聆听。
谢顶的中年司机通过她们的对话知道了好多事情,也为这对姐妹即将到来的相逢而感到喜悦,这件事值得他在平时聊天打屁的车友群里发上五条1分59秒的长语音。
小莱真是好运,遇见了那么好的家人,雪里看见她们的相同与不同,更为春信感到心痛,又万般庆幸,她们能走到这一天。
分别十几年的姐妹就要见面了。
晚高峰塞车,堵了有十分钟还是一动不动,雪里干脆带着她下车,慢慢朝着目的地走。
借此机会,雪里也说一说春信,她没有说过去的事,只说现在,过去是独属于雪里春信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雪里更多还是说春信小时候的事,她有小小的私心,希望小莱不要因为被生父抛弃而怨恨姐姐,春信幼年过得很不好,她也差一点就被卖掉了。
她可能不会像小莱那么好运,因为发高烧被人贩子丢在路边,倒因祸得福遇见很好的家人。
不管小莱是个怎样的人,雪里都不希望这次见面给春信带来伤害。
小莱挎着帆布包很认真听她说话,她们走得很慢,从下车的地方到工作室,也就三四百米,这段路是春信坎坷的小半生。
站在人行道的香樟树下,小莱仰脸冲着她笑,“原来你说的她和你在一起,是这个在一起。”她说着回头看去,视线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水果摊。
摊子边站了个人,黑色渔夫帽,黑色卫衣长裤,黑球鞋,手不时托托鼻梁上的黑墨镜,假装挑选水果,头状似不经意往这边偏,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朋友?”雪里也看出那个人有问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们。
“是我的……”话在嘴里转了两道,小莱还是选择如实回答,“我前女友。”
“前女友!”雪里难得失色,她确定没有听错,是前女友。
一时重点不知该落在‘前’字,还是后者‘女友’二字。
“走吧走吧,别管她,她老神叨叨的。”
“真的没问题吗?”雪里很严肃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如果她继续骚扰你,我们可以打电话报警!”
雪里已经准备录像留下罪证了,小莱笑着把她拉走,“她有分寸,不会打扰到我们的,走吧。”
雪里一步三回头,那个一身黑的女孩子又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到工作室门口,雪里却不急着领她进去,显然是还有话想说,小莱很聪明,话中深意她早有领会,只说:“你们关系很好,你很护着我姐姐。”
雪里点头,“你们是亲姐妹,我很希望你们能见面,她一定会很高兴。”
小莱明白她的意思,“我也是想见到姐姐。”虽然是妹妹,她看起来比春信稳重得多。
她们坐在院子里,隔着一楼大厅的玻璃门看春信,她戴着手套和口罩,正在给客人做图,神情专注,一丝不苟,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个蓬蓬的大扫把。
小莱目不转睛地看她,她的工作已进入尾声,正在给客人胳膊上缠保鲜膜,看不见嘴巴,口罩一动一动,大概是在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她的客人也在看她,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夸赞她的头发,她害羞笑,眼睛是树顶刚升起的弯月牙。
事毕她摘下口罩和手套,露出正脸和旁边人说话,小莱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真漂亮,她好白!”
雪里心说这院里谁不比你白,但春信确实是最白最好看的。
不经意的回眸,像早晨两山沟坳里第一束阳光落在溪水,隔着一扇玻璃门,她们对上视线,这一眼隔了近十七年,对方都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春信没有移开过视线,旁边人说了什么她也听不清,她推开门走出去,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
“是小莱。”雪里为她介绍:“她叫姜小莱。”
“小莱……”春信伸出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手掌张开又握紧,眼眶酸涩,“小莱。”
小莱迎上,握住她的手,让那双手有了可以依托的地方,笑盈盈的,“春信!姐姐!”
“小莱……”
这声姐姐充满魔力,心中潮绪翻涌,春信嘴一瘪就开始哭,“小莱,小莱……你怎么来了呀。”
“我来了呀,你别哭呀!”小莱赶紧抱住她,好像在很远很远的记忆里,在妈妈的肚子里,在医院里,在家里的床上,在她们穿着一样的小衣服小鞋子时,就常常能听到她的哭声。
她们是彼此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么多个分别的日日夜夜也没有斩断她们的亲情,无数次她们在天涯的两端思念着对方,盼望着对方。
只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没有生疏的寒暄,她们拥抱在一起,任由眼泪润湿肩膀。
汤一辰冲出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店里的学徒和客人也跟着看过来,雪里冲他们摇头,把两个女孩引到葡萄架下。
茂密的藤叶挡住那些好奇的视线,为她们圈出一个安静的小世界,春信抬手轻抚小莱的脸,又看了看手指,确定这不是化妆才说:“小莱,你好黑。”
小莱咧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春信吸了吸鼻子又说:“小莱,你的牙真白。”
小莱笑得更厉害了,揉揉笑酸的腮帮子,又迫不及待跟她说起话,她已经知道了姐姐的很多事,现在也要让姐姐知道她的事。
就从钓鱼开始说起,小莱挺直背四处望,哒哒跑过去把放在院子门口的水桶提过来,“姐姐你看,我下午钓的,我在学校陆陆续续钓了半年多还是头一次钓到这么大的,我烧给你吃好不好?你要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春信伸出一根手指头戳鱼,“我爸爸肯定很喜欢你,他可爱钓鱼了。”
小莱蹲在她身边,“我爸爸肯定也喜欢你,他留着我的名字,就是为了让我找你,说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凑近看,更好看了,那张看熟的脸在春信身上是那么的不一样,这可是她的姐姐呀。
小莱没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春信害羞得往后退了一下,“干嘛呀你。”
“我给你做鱼吧。”小莱歪着脑袋玩她那两条长辫子,调皮地用辫子去扫她,“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我会可多菜了。”
于是她们提上鱼,到工作室二楼的小厨房做饭,多余的人都被关在门外面,屋里只有她们三个,雪里帮着打下手,春信站在旁边跟小莱说话。
厨房丁点地方,三个人挤来挤去也不嫌烦,小莱做事手脚很麻利,春信担心她在家受虐待,问她有没有被欺负。
小莱摇头,“我爸爸要巡山嘛,哥哥在镇子上念书,我平时都要自己做饭吃的,有时候在山上做,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有时我在家做了带到山上去。”
小莱很厉害,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但这些事是她愿意去做的,她能从中找到乐趣。
她的刀功很好,土豆丝切得都一般粗细,还会处理鱼,会刮鳞,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说爸爸和哥哥,也说自己,那些零碎的词句在春信的脑海里组成一幅幅画卷,其中有个梳两条长辫子的小莱挽着裤脚跑来跑去。
小莱还说,家里有马,有一年生了小马,她上山下山都骑那只矮脚小马,后来老马死了,小马接替了老马的位置载爸爸去巡山,她就没马骑了。
“我爸爸说,刚捡到我的时候,他就是骑马带我去镇上看病的。我们家还有很多大狗,我现在也养了一只,有时间我带它来见你,它叫聚宝盆,现在给房东奶奶看大门。”
小莱没住学校,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现在自己一个人住。雪里猜想她之前大概是跟女朋友住在一起,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
小莱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今天下午路边水果摊上的黑衣女孩,雪里也不说,她们做好饭就自己吃,谁也不叫,连汤一辰也不叫。
春信舍不得她,吃完饭还一直抱着不撒手,像得件新玩具,想带她回去给爸爸妈妈也看看。
这是小莱,是她的妹妹,春信也当姐姐啦。
小莱是漂亮的,身上并没有那种傻傻的土气,她很聪明,
面对黏糊糊撒娇的姐姐,一味宠溺应好,如果是不想回答的感情方面的问题,则会很巧妙打个转绕过去。
双胞胎也不尽是一模一样,两个人的智商都跑小莱那里去了。
小莱答应跟她回家,春信高兴坏了,叮嘱她带上鱼竿,“你会钓鱼,跟我爸爸妈妈一定有很多话说,可以分享钓鱼心得!”
出租车上春信跟她也有说不完的话,她跟雪里都很有默契只说了这辈子的事,以前的事都不说了,说也只挑高兴的,榕县老家的事都一句话带过。
对小莱而言,榕县那边的血亲早已不是她的家人,春信才是,大人对不起她,姐姐没有对不起她,她只认姐姐。
到了家自然是好一通热闹,蒋梦妍跟疯了似的,上蹿下跳,指着她们,“两个!两个!双胞胎!活的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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