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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信将至 (何仙咕)


  “是。”春信扬眸,直视她的眼睛,“我一直都在怪你,除非我不再喜欢你。”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言语还是保留余地,告诉她,我很喜欢你,很爱你,正因为你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我才会怪你。
  “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春信离开了房间,雪里退后,膝弯抵在床沿,胸口憋着那口气随一直强忍的泪意汹涌而出,她扶着床边滑坐在地,想起春信轻描淡写的那句“你知道等死是什么感觉吗”,她现在知道了。
  审判降临,宣告死亡。
  冬季的天总是阴沉着,没有开灯,室内光线昏暗,少了春信在耳边叽叽喳喳,雪里好像又回到那漫长的十年,房间是困住她的牢笼,抱膝坐在地上,寒意从脚底侵入四肢百骸。
  四处都静极了,只隐约听见客厅钟表的滴答声,胸腔漫长起伏后,雪里撑着床起身,坐在床上慢慢等待发麻的四肢恢复。
  她还没有想到答复,但这样的寂静已经使她无法忍受,她迫切想见到她。
  想象中,春信应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可能在吃薯片,可能在剥橘子。她最近开始学着放缓进食速度,她的胃已经不太好,吃得太快的话,肚子有一块硬硬的很难受,每次都撒娇要人家给她揉。
  雪里想,她可以给她揉揉肚子,或是给她捏捏手腕,她不是老说画画手酸嘛。
  她弯腰看黑色电脑屏幕里的自己,擦干眼泪,用手指梳理两下头发,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觉得差不多了,再拍拍脸蛋,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然而四处都空无一人,春信不在客厅,不在阳台,卫生间门开着,客卧门也开着,包括爸爸妈妈的房间也找遍,全都没有。
  像手指上的倒刺被长长的一条撕下来,再沿着那条破口把皮肤剥开,她的伤口在持续不绝地扩大。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们还那么好,那么亲密,有说有笑,肆意玩闹,恨不得把房顶都掀翻。
  这是春信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她甚至都没有回房间拿一件外套,她早就没家了,她还能去哪里呢。
  春信已经后悔出门没有拿外套,保暖衣外面只套了一件白毛衣,顺手抓了鞋柜上的钥匙鞋穿上就走了,幸好公交卡是挂在钥匙圈里,不然光靠两条腿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南大老校区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学校后面有很多自建的民房,所以即便是假期,除了进出车辆,行人不会遭遇阻拦。
  进学校要爬很大一个陡坡,道路两旁堆满枯叶,一侧是上世纪的灰色低层小楼,一侧是半坡松林,在将要落雨的黄昏显得格外阴郁深沉。
  天黄得不像样子,一年中很少出现这样的时刻,尤其在冬季。春信试图用她学得稀烂的物理知识去解释这一古怪现象,叫什么粗粒子散射和分子散射来着……
  总之,天黄有雨,她必须得加快步伐。
  上坡的路走一段,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学校有些年头,树长得很高,即使在萧条的冬季,也能想象出它们夏季繁茂的样子。
  二食堂下面有条樱花大道,雪里曾在这里拜托路人帮忙拍一张照片,那是她们唯一的合照。
  一个人出来散散心也好,圣诞节那天,跟雪里去了她以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大家都很默契没提南大背后的自建房出租屋。
  春信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里,不知道最好,免得又要哭。
  ——唉,我可真是太好了。
  她甩甩脑袋,手心捂捂被冻僵的鼻尖,被自己的贴心善良感动得稀里哗啦,“我咋这么好呢。”
  途径二食堂,春信走上台阶,站在门口的仪容镜前,手掌搓搓脸,对镜抿唇微笑,故作轻快地耸了耸肩。
  门口站了个阿姨,正望着远处发呆,春信社牛发作,“干嘛在食堂门口放一面镜子,怕学生吃太多,长胖难看吗。”
  阿姨诧异地看向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可能吧。”随即她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偏头想了想说:“应该放在男女生宿舍门口。”
  春信好奇问为什么,阿姨说:“出去约会的时候照照。”
  春信点头,“有道理。”
  继续往前,步伐轻快了许多,春信想,她很快也可以上大学了。
  听说大学可好玩,还可以谈恋爱,她也要谈恋爱,如果那时候雪里还不准,就揍她一顿,把她揍老实。
  走出学校后门,校外小街上的路就不太好了,假期路两边很多小吃铺子也没开门,有点冷清,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继续往前,停在一栋五层自建房前,下面大门敞着,有一对情侣在搬家,春信趁机溜进去。
  巧的是这对情侣住的就是她原来那间屋,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他们正一趟一躺往楼下搬。
  女生问她,“你来看房的吗?”
  春信点点头,“可以进去吗?”
  “去吧。”
  房间布局还跟从前一样,门右侧是贴墙放的一张大木床,床边有个单人的小衣柜和一个组装的简易衣柜,这些东西春信都眼熟,是之前的租客留下来的。
  床头围了一圈卡通壁纸,书桌上方墙壁贴满明星海报,窗边挂了个晴天娃娃,应该是现在这对即将要离去的租客留下的。
  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会留下一点东西,来充实这个小小的空空的寄居地,春信想,她留下了什么呢?
  生前哪管身后事,她那时没想过自己会留下什么,现在想,她可太不仗义了,她弄脏了这间屋子。
  它从一个还算温馨的小房间,变成了死过人的房间。房东也许会把这里重新收拾好,等到两三年后,学生毕业,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死过人的屋子’自然也就没有了。
  春信走到卫生间,摘下花洒对着墙角,女生探头进来小声说:“早就坏了,你要租还是叫房东给你修一下。”
  春信点头,女生瘪瘪嘴,“我们叫她修,她每次都说马上去买材料,你要租的话,一定让她给你修好。”
  说完她就拎上最后一点东西走了,春信放下花洒跟出去,女生站在门口,回头叮嘱她如果今天不搬,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春信点头应好。
  她还想再看看这间屋子,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熟悉身影。
  她像被雨淋湿的笔直的杉树,披散的黑发略显凌乱,镜片因急促的呼吸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雾,她摘下眼镜,露出潮湿泛红的眼睛,快速地蹙了下眉,好像在辨认房间里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春信略感讶异,随即被像大被子一样的黑色长羽绒服裹进她怀里。
  春信被迫扬高下巴,脸蛋贴在雪里冰凉带一点香味的头发,身体却是暖的,像泡在温泉水,全身的力气都舒服得卸掉了,很有安全感地将自己交托给她。
  好暖和。
  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慢慢地平复呼吸,后来黄黄的天下起雨,一直住在高层的春信难得听见这样清晰的雨声,她想起小时候,也有一场这么大的雨,这么黄的天,是哪辈子?她有点分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雪里都在她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这里。”春信问。
  雪里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她脸颊,她的手也是冰凉的,不能温暖她,于是又挫败地垂下双手,蹲下身把羽绒服拉链给她拉好。
  这件衣服是雪里的,很大很宽松,长度到春信脚踝的位置,她在衣服里把手伸进袖子里去,好玩地拍了拍,雪里拉着她在没有褥子的木床上坐下。
  她低头擦拭镜片,口气平淡到近乎冷漠,“我每年都来,我租了十年。”
  春信下巴缩在羽绒服领子里,没接话,听见雪里继续说:“我那时是三月来的,你生日前后几天。”
  她重新戴好眼镜,回头看这张简陋的木板床,视线落在虚无的某一处,“你知道我当时见到的你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人死了两三个月是什么样子吗。”
  她缓慢移动视线,落在这张鲜活生动的漂亮脸蛋上,“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你。”
  “你根本想象不到。”雪里说。
  眼泪涌出,持续不绝的钝痛一下下撞击心脏,刚擦好的眼镜又弄脏了。
  “你问我对你是不是只有愧疚。当然有愧疚,但不止是愧疚。”太过直白的剖析使她难以适从,她挣扎两秒,闭了闭眼,已经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你问我从前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你,坦白讲,也许……我对你,不是喜欢。”
  话出口的一瞬间,她看见春信眼睛里的光骤然熄灭。
  但这些话她不得不说。
  “我是愧疚,我是后悔,在你离开之后……但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你了,我没办法再向谁证实,我对你是恋人的喜欢,还是朋友的喜欢。”
  “我也不能说,我们重逢的时候,我马上就喜欢你了,那太扯了,你还是个孩子。”
  “也许,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它确实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这才是我的喜欢,现在的喜欢。”
  视线在难以停歇的泪水中模糊,她像以往很多次那样,用卑微的姿态,乞求的口吻,“我这样的喜欢,你愿意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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