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不明白,你以后会明白的,你很快就能明白。但我不想等到那时候,那太让我难堪了,我承受不起,让我冷静一下吧。”
路灯亮起,灰色的雪片变成暖暖的橙色,在路灯和车灯下快速地降落,没有光的地方,却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没有泪,这实在是没什么好哭的,雪里一点也不委屈。
她们真的一点都没变,春信还是那个春信,她也还是那样担不起事,那么胆小,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吓个半死。
雪里在一棵又一棵梧桐树下走过,春信吭哧吭哧在后面追,张大嘴巴喘气,北风吸进肺里,血液都快冻结成冰。
这人仗着自己个高腿长,闷头只管往前走,春信小跑越过她,展臂拦在她面前,“你要干嘛都行,你好歹把手揣进兜里去吧,长冻疮了怎么办?”
她用捂得热热的小手给她捏捏,暖暖,捧在嘴边哈气,觉得差不多了,才给她塞回羽绒服外兜里,“行了,去你的吧。”
铡刀就贴着她脖子,她把头伸过去它也不砍,擦着皮肉一点点磨,钝刀子割肉,是打定主意让她受折磨。
雪花在地面已铺了薄薄一层,雪里双手揣兜慢慢地走,驼着背,下巴塞进毛衣领里,耳边是春信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
她总是拖着步子,两条腿不怎么抬,擦着地面走,因此鞋底总是坏得很快。有时是因为心情很好,有时是累了。
雪里脚步放得更轻更缓,使她跟得轻松一些,两人相差不过半步。
小区里大人小孩在玩雪,欢声笑语一片,笑声在四面的高楼之间飘转,两个沉默的魂从他们身边飘过,在薄透的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
打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亲人关切问候一下把她们拽回人间。
“怎么这么晚,又上哪疯去了?吃了没,没吃饭在锅里,菜用微波炉热热吧。”
“我去热饭!”春信语气故作轻快。
饭菜在餐桌摆好,春信蹦跶着去叫她,却看见雪里把被子和枕头都抱到客卧,又拿了她的眼镜盒、书和水杯,还有手机充电器。
“我在客卧住一段时间。”雪里站在门边说。
热饭时候心里就慌慌的,春信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她早就猜到了。
蒋梦妍听见动静走过来,两个屋探头瞧一眼,“怎么了?吵架了,闹分居呢。”
她说笑着,春信也苦着一张脸笑,“那你住吧。”
蒋梦妍撞撞她肩膀,“姐姐闹脾气啊?是不是你又调皮了,还是她抽疯了,妈妈帮你把她撵回来。”
“不了。让她自己在那吧,她想呆就呆呗。”
她情愿走就走吧,要来,也是要心甘情愿来,何必强求呢。
小孩吵架大人管不着,蒋梦妍互相安慰两句就走了,回到沙发上,扯了毯子盖住自己靠在赵诚肩膀上看电视。
春信把饭分成两份,抬了一份放到她房间里,得到她一句生分的“谢谢”,她闷声没搭理,抬着自己那份饭回到房间,用勺子挖着吃,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混在饭里囫囵着咽下去。
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变这样了,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春信好委屈。
除了刚搬新家那次,闹别扭自己在客卧睡了个午觉,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们没分开过。连坐火车去康城,那么远的路都得挤一个铺。
平时小打小闹没上过心,这次好像很严重,比以往所有加起来都严重。可春信好糊涂,到底是因为什么?!
吃完饭春信打开门出去,一拧客卧门把手,反锁了,她曲指敲两下,“我收碗,你吃好了吗。”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句,“我待会儿自己收。”
不是喊的,隔着木门传过来,春信听得很清楚,说明她就站在门边。
这么近呢,就隔着一扇门,也不愿意跟她当面说。
爸妈还在客厅,电视里打小日本鬼子呢,炮声枪声轰轰响,春信端着碗去厨房洗,然后洗澡,吹干头发回到房间,发现空调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房间吹得暖暖的,她急忙去拧客卧的门把手,还是锁着的。
她拖着步子走回去,无精打采在床边坐一会儿,掀开被子躺进去睡觉,脚摸到个热烘烘的东西,是灌好的热水袋。
春信又掀开被子下床,在抽屉里翻冻疮膏,不想跟她说话了,站在客卧门口发短信。
——出来拿冻疮膏。
十几秒回复就到了。
——放门口吧。
春信脾气有点上来了,想臭骂她一顿,又不好让爸妈听见,站门口,气得摇头晃胳膊,恨不得一拳把她头锤瘪。
回房间里,对着地毯上的大熊一顿暴打,好气好气,气死了气死了。
躺床上脚摸到了热水袋,又十分后悔,下地戏很多地抱着大熊哄,“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对不起……”
客卧没空调,雪里抗冻,被子里捂热了不漏风进来就不冷,仰面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感觉铡刀从后脖子移到前面喉咙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左比划又右比划,思考怎么让她更难受,吊着不死受煎熬。
好多年了,以前的事好多都没印象了,却在今夜莫名忆起许多细节处,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届时怎么跟她交代呢,在她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时如何答复?
在她的专业领域里,人人常常会说起‘动机’这个词,法庭上辩护时,她也曾无数次说起过。
她知道很多人的动机,替他们分析他们的动机,这么多年却一直搞不清楚自己。
雪里并不擅长为自己辩护,也没有那个必要,她证据确凿,理应接受审判,受到制裁。
摄影、旅游、做公益、绘画、舞蹈、打游戏、看书……解压的方式那么多,雪里选择喝酒。
凌晨五点从酒吧出来,醉醺醺坐在马路牙子上,看见超速行驶的车辆残影,常在想她怎么还没喝死?还没被车撞死?
她很清楚自己怎么没死,因为还有妈妈,不能让妈妈一个人承受这些。
妈妈每年都去给春信献花烧纸,一烧烧很多,天地银行的粉色大钞票,上面一大串零,一大沓一大沓烧。孩子从小受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在那边可别受欺负。
后面墓园不允许烧纸了,妈妈还是偷着烧,被逮住罚款,她老老实实掏钱,说值当的,不亏,只要孩子不被别的鬼欺负。
再后来本地的小厂不生产那种纸钱了,她托人从外面带。
女人蹲在地上火盆边碎碎念,“咱拿了钱,雇佣两个鬼保镖,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别省着,大姨七月半还来呢,一年来两次,钱不用省着花……”
其实春信走的时候生活已经在变好,说房租押一付三时,说买了很贵的工具书和练习皮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那时候已经不缺钱了。
她有钱没钱都能活,她缺的是活下去的念头。
雪里不能原谅那样的自己,她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到现在也是。骂自己那些话一句没说错,就是冷漠自私,遇见点事,脑袋鸵鸟一样直接往土里一扎,装死。
雪里已经在适应春信讨厌她的日子,她们分开的日子。
第二天上学时某只矮冬瓜还是像昨天那样,小媳妇似踩着人脚后跟撵,猛地驻步,她撞在人后背,脚滑险些跌一跤,被雪里反应很快地提着胳膊站好。
“你有本事别管我啊,让我摔啊!”她原地跳脚,“管我干嘛!”
两人三四米开外的地方还跟了个人,谭松脸埋在羽绒服领子里,在雪里转身后小跑追上去,轻轻拽了拽春信的衣袖。
“你们吵架啦。”
“要你管!!”她恶声恶气。
谭松不说话了,落后她两步,慢吞吞走,春信回头问他:“跟着干嘛?”
他说:“我怕有坏人。”
人家意思是我怕你们遇见坏人,春信脸色倒软和下来,“行吧,那你跟着,我保护你吧。”
雪里走在前面听见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想她们还真是两个极端。
春信就是这样,明明自己都一地鸡毛,还总愿意去管别人的破事,与别人共情。
她说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谁,包括尹愿心,觉得没必要。她说她不愿意去想那些难过的事,不愿意去想谁欠了她,对她的坏。
——“我想想午饭,想想花,想想树,想太阳想月亮,我想什么不好,我非得去恨谁,我吃饱了撑得我。”
雪里也心存侥幸,但她不敢赌,就像开庭辩护时总要事先准备好所有证据资料,与其被动接受,她的习惯是提前模拟和训练。
这样铡刀落下时,也许就不会太痛。
今天平安夜,明天周六圣诞节,同学们都在商量到时怎么玩,人心浮动,上课也难安静下来,课堂上总有人嗡嗡哼哼。
春信硬憋着一整天没当雪里的跟屁虫,只是时不时用小镜子照她,看她一如既往无聊地书写和阅读。
看吧,没有春信,有些人在那坐上一整天也没人跟她说半个字,真可怜。
她得意洋洋,用记号笔在镜子上画了猪耳朵猪鼻子,镜子再移过去时,跟雪里的脸完美重合,春信拍桌大笑,邀请前后桌同学一起欣赏,大家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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