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马桶冲水声响,女孩后退,鼻尖和耳朵都红透,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看人时像山里走一圈粘在衣服上的苍耳子,缠缠黏黏勾人。
手心都攥得发了汗,春信站起来走了,“黏黏。”
蒋梦妍出来,雪里继续挨骂,她哀嚎一声躺倒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去,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脑子里全是春信刚才的样子。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那感觉涨满了她的脑袋,涨红了耳朵,她难耐得曲腿,在床上把自己团成一团。
蒋梦妍拍她屁股,“你干什么扭来扭去的。”
春信从卫生间出来时,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简单洗了个澡,头发用浴巾擦得半干散在后背,蒋梦妍在窗边跟赵诚打电话,说了雪里打人的事,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瞪她。
妈妈只是看着凶,其实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春信和雪里都有恃无恐,缩在一边悄咪咪,你捏捏我,我捏捏你。
指腹擦过她面颊,雪里稍稍用了点力气,陷进柔软的皮肉里,一下又一下地捏,春信不敢抬头看人,垂着睫毛很乖地任由捏扁搓圆。
可真是稀罕事,她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从这一刻起,同时有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当蒋梦妍挂断电话走来时,她们没有分开,只是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不过分亲昵,也不刻意疏远。
蒋梦妍视线落在雪里嘴角那块创可贴,说:“还能吃饭吧。”
摸摸嘴角,雪里说能,蒋梦妍说:“那今天吃点清淡的。”
“吃凉粉。”雪里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凉粉怎么行,下次可真的没机会来了,再也吃不到了。”
春信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蒋梦妍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以为她是内疚,“今天这事不怪你,都怪姐姐,她脑子被驴踢了没事找事,咱别怕啊。”
春信抬头看着她,又轻轻地点头,瞧她这副娇怜的样子,蒋梦妍心底没由来一片软,抱住她,“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太招人疼了。”
春信害羞躲,蒋梦妍更是爱得不行了,“咱春宝真是太乖了,怎么这么乖呢,妈妈好喜欢你,给妈妈香香……”
“还吃不吃饭了。”雪里故意从两个人中间挤进去,捡扔在床上的手机,“中午就没吃饭了。”
蒋梦妍翻她白眼,“咋没饿死你。”
第50章
凌晨三点,尹校长给蒋梦妍打电话,她蒙在被子里沙着嗓子接,挂断电话一刻也没耽搁地爬起来,去隔壁床把春信和雪里摇醒。
“快快,起来走了,奶奶快不行了。”
两个孩子睁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半醒不醒的,蒋梦妍手忙穿衣服,满地找鞋,把孩子的衣服扔她们床上。
这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刻,昏黄路灯河流般延向远方,红绿灯寂静地闪,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只偶尔听见遥远的鸣笛。
蒋梦妍拎着小包在前面领路,两个孩子牵着手在后面追,空气湿润干净,带着已入秋的些许凉穿透轻薄夏装。
她们什么也顾不上,跑累了就放缓速度大步地往前走,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双腿本能机械运动。
尹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老年人觉少,夜里听见点什么动静都起来看,一家传一家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客厅里满是或站或坐的老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尹奶奶躺在卧室的床上,尹爷爷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他们的两个女儿站在一边,还有个跟尹奶奶关系最为要好的老太太。
这么多人,都默契保持着安静。
床上人启唇,发出低低的呜咽,旁边坐的短发老太太急忙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凝神听了一会儿,直起腰问尹校长,“小癞癞来了没有。”
“我再打个电话问问。”
拨通电话,又挂断电话,尹校长说:“到路口了。”
邻居老太太贴着奶奶耳朵说:“到路口了,你再等等。”
奶奶眼睛望着泛黄的蚊帐顶,“啊”了一声。
尹校长大步走出房间,站在楼道口等,过了一分多钟,三个黑色的人影才踉跄着出现在拐角。
尹校长冲她们招手,蒋梦妍折身扯着春信袖子往前推,“快快跑!”
春信松开雪里的手,大步跑起来,一两百米的路程,期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风呜呜的哭声。
对这里,她已觉十分陌生,又好似从未离开过。奶奶的卧室以前她常溜进来,这是她探险的宝地,总能在上锁的柜子里抽屉里翻到零食。
房间的布局好像也变了,奶奶没事的时候,最喜欢把柜子和床重新换个位置摆,几乎每年都要换一次。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木头家具,但她总能在这些旧东西上折腾出一点新,她其实很会生活,很懂生活,在这有限里开拓出属于自己的无限。
她曾说自己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虽是小妾的孩子,幼时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大家都以穷为荣,家境败落后,为人妻也学着洗衣做饭,种地挑粪。
到后面该享福的时候也没享受到什么,儿子不孝,两个孙女也都不在身边了。
她没有盖被子,那会很重,让她感觉负担。她肚子很大,把衣服撑成了一只鼓胀的气球,她的脸和手却是那么瘦,裤管下的两条腿像竹竿,眼眶也凹陷得很深。
春信慢慢走到床边,奶奶看见她,那双无神的、浑浊的眼睛好似被火焰点亮,显出些奇异的光彩。
春信被很多双手按着肩膀在床边跪下,将死之人的手凭白多了些力量,紧紧地抓住她,树根一样的粗糙手感。
她张开嘴巴,“啊啊”两声,春信小声说:“奶奶,我来了。”
旁边的老太太把她脑袋按下去,“贴着你奶奶说,她听不见。”
春信顺从地弯下腰,低下头颅,把嘴唇贴到奶奶鬓发花白的耳廓。
“奶奶,我来了。”
老太太说:“大点声!说你是谁!她听不见!”
春信闻到了一种腐朽的臭味,是从奶奶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以前也好像闻到过,在初中老党校后面的树林子里,她玩耍时在草窝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
她无瑕细想,大声说:“奶奶,我来了,我是春信,我是小癞癞!”
奶奶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她艰难张开干裂的嘴唇,“啊啊”叫了两声,春信被身后的老人按着,耳朵被迫凑到奶奶唇边。
春信听见她说:“小癞癞。”
春信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从厚重褶皱的眼皮里淌出来,顺着眼角滑到鬓角,积在耳朵里。
她眼睛里的火渐渐在灭了,起初还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后来变了一点暗色的火星子,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双手拉到一边,和她的姑姑们跪在一起磕头。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该做什么,客厅里又走进来几个老太太,她们抱来寿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谁也不看了,手松开,张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许还有呼吸,还有意识,但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虚虚搭在身侧,大家安静屏息等待着,后来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发出声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声音飘出去,蹲在门口的雪里一惊,急忙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子里去,探身往卧室里看。
春信跟随仪式,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终于得到悲伤的允许,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砖。
老太太们挤到床边,用酒精沾湿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地擦拭,白毛巾在干瘪失水的皮肉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树桩子一样癞巴巴的身体,肚子却像气球装满水一样晃荡。
老太太们手脚灵敏为她换上寿衣,套上棉袜和布鞋,给她梳头,佩戴耳环项链,还涂了口红。
因为腹水,这定制的寿衣穿起来显得过分宽大,她的眼睛还没闭上,这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还醒着,又像在睁着眼睛睡觉。
家属们不被允许靠近,眼泪不可以落到寿衣上,那将会化作一条条绳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们只流了一会儿眼泪,在老太太咽气后的十分钟,之后她们各自忙碌起来,进进出出。
春信以为,现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干眼泪站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去忙些什么,手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早已不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了,奶奶走了,她和这个家之间的唯一纽带也断了,姑姑们早就不是她的亲人。
她感到迷茫又无助,想起大人的叮嘱,说眼泪不可以落在死者身上。
尽管她早已远离了死者,她仍谨记着规矩,直到双眼憋得通红。
谁能来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呀,为什么就没人管她了,把她丢在这里。
“春春。”
春信听见有人在一片嘈杂里呼唤她,茫然四顾,雪里已经挤进来,把她牵出去。
一颗飘忽的心回神,人来人往里,春信仰头看她线条清晰的下颌,看那双因睡眠不足疲惫略微浮肿的眼睛,可她的手心是如此让人踏实,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传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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