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在客厅里听见楼上很重的关门声,回头看一眼,爷爷和小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奶奶在主卧休息。
她脚步很轻地打开小卧室连接后院的木门,在杂物堆里找了根木棍,顶开头上的石棉瓦,露出个拳头大的洞。
没过两分钟,一个木糖醇罐子从二楼窗户里用绳子吊下来。
罐子里放了块德芙,还有张纸条。
春信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吃了,展开纸条。
——叫你两次,不答应。
雪里的字很规范,很好认,钢笔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冽,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春信坐在小板凳上,顺手抽了本书垫着,用刚削好的铅笔给她回信。
楼上雪里躺在床上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发呆,床头拴的绳子上挂了个小铃铛,没等多大一会儿,铃铛响了,她连忙坐起走到窗边把线拉回来,打开罐子。
春信的字也很有自己的风格,是鸡爪子沾了黑泥汤从纸上走过。
——啊?你叫我啦,啥时候,我没听见,我手机坏了。
雪里无言一瞬。
——你来我家,我们当面说。
——不去了,我奶奶病了。
——我知道,我听我妈说了。你先上来,我这里还有糖。
木糖醇罐子拉上来两次,都没有新的回复,雪里舌尖舔舔下牙缝,继续写。
——还有鸭脖和薯片,买多了,吃不完。
这次放下去不到半分钟铃铛就响起来。
——晚上来。
果然还是得下点饵。
手表看一眼时间,三点半,雪里换上鞋准备出门去买鸭脖。
雪里妈妈听见声音打开卧室门走出来,奇怪看了她一眼,“你要出去?”
计划是今天下午开车回南洲市,雪里说:“到时候我自己坐车回去。”
“你跟春信一起?”
雪里迟疑片刻,点点头,“我们一起。”
“也行,你看着她点,尹愿心回来了。”尹愿心是春信小姑姑。
尹家三姐妹,春信爸爸排老二,跟妹妹尹愿心关系很差,尹愿心也最看不惯春信。
楼上楼下住着,尹家的事不是秘密,他们从小打孩子也没背着人,四邻都知道。
当天晚上雪里妈妈就开车走了,雪里去逛超市,买了好多零食,回家切了一大盘水果。
春信家两个老人,睡得早。十点半,楼下一点亮也看不到了,雪里推开窗,把椅子搬到窗下面,探身出去看。
这种家属楼一楼都是带院子的,五栋背后还有片坎,三米多高,是一面天然的围墙,两边用空心砖砌墙,一户户隔开,中间是院子。
春信奶奶在院里用砖木搭了个棚堆杂物,上面铺石棉瓦,剩下的空地用来养花种菜。
春信爬墙有一手,两米高的围墙,她顺着坎边粗糙的石头墙就能爬上来,踩着空心砖围墙,顺着石棉瓦的边缘,能直接爬进雪里卧室。
她猫儿似灵敏,学猫叫也逼真,有时候不小心弄出点动静,就停下来,喵喵叫两声才继续爬。
楼下小黑影一个纵身就上了墙,跟电影里的武林高手似的,雪里伸手,春信没接,攀着窗框跳进屋。
“我去洗手。”
快一年没见,她好像又瘦了,后背两根蝴蝶骨架着外套,细伶伶一个。
雪里去冰箱里给她拿水果,零食在书桌上摆满,春信洗完手回来,舔舔嘴唇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才终于有点笑模样。
“什么时候回来的。”雪里托腮在一旁看她。
很久没说话的嗓子干而哑,春信喝了两口水,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和骨子里对她的依赖,倾吐欲望强烈。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抱着薯片袋子,“我遇见一个人,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他技术特别好,他想收我当徒弟,我都要去找他了,行李都收好了,突然接到我爷爷电话,说奶奶病了,让我回家。”
老人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脾气也是倔得很,家里人多少次要带她去看,她不去,说死了拉倒,硬生生拖到现在,已经没得治。
春信的电话是雪里妈妈给他们的,她站在路边,听见电话里爷爷弱声哀求。
——回家吧,你奶奶不行了,你奶奶叫你回家啊,你赶紧回来啊。
回来之后呢,春信姑姑却并不允许她靠近老人床畔,姑姑性格强势,春信爸爸早些年骗过她的钱,她找不到春信爸爸,只能把气撒在春信头上。
春信家里的情况雪里很清楚,春信这个小姑姑对她一直很差,她要是住在家里,春信肯定讨不了好。
“那她回来了,你住哪里?沙发?”
“就下面棚子里,有一张行军床。”
“冷不冷?”也是句废话,棚子四处漏风,阴暗潮湿,能不冷吗。
春信说还好,擦干净手,叉盘子的水果吃。
雪里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叉了块苹果喂到她嘴边。
雪里下意识要张嘴,反应过来,身子往后仰了仰。
春信收回手,垂下睫毛自己吃完了那块苹果,起身收拾了桌面,“我回去了。”
“在我家睡吧,你在那怎么睡啊。”
“可以睡的。”
她翻窗跳下围墙回去了,雪里懊恼捶了一下膝盖。
有月光,清清凉凉铺了一地,还有细弱虫鸣。
春信蹲在水泥砖砌的花坛边,奶奶病了,月季细长的花枝上覆满了白色蚧壳虫,春信用小刷子把枝条上的虫子一点点刷干净。
小时候常常被关在院子里,不想翻墙偷溜出去玩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玩虫子,玩泥巴。
一晃眼过了好多年。
杂物棚子影响了卧室采光,春信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老人已经睡下,房间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卧室被小姑姑占了,后门也被从里面锁上,房间里的书和旧衣裳都被扔出来,堆在一口烂木箱子里。
本来要被小姑姑拿去丢掉的,是爷爷拦着不让,说春信还会回来。
躺在生锈的行军床上,包里翻出件冬衣盖身上,春信蜷着身体疲惫睡去。
夜里感觉呼吸困难,迷迷糊糊醒来,打开手机电筒看,用来当枕头的棉衣上全是血,她胡乱抹两下鼻子,手背上也揩得全是血。
扯了卫生纸塞住鼻孔,棉衣换了个面枕,继续睡。
家里没法待,说是回来看奶奶的,其实小姑姑根本不准她靠近房间,老人因胃腹水肚子鼓得很大,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无能为力。
爷爷性格懦弱,身体也不好,没办法替她做主。
早上五点被冻醒,春信洗净脸上干掉的鼻血,把脸贴在窗户上看,老人浑浊的眼球迟钝望来,张了张嘴,没声。
她现在说话都困难。
“奶奶。”
春信趴在窗户上流泪。
小姑姑不给她吃饭,爷爷擀了面条,趁着小姑姑出去才叫她进屋去煮。
春信摇头,进卧室看奶奶,往她枕头底下塞钱,“这都是我挣的,我在外面过挺好的,你别担心。”
她头发全白了,双颊凹陷,眼球大而无神,颜色浑浊。她是棵已经枯萎的树,饱受病痛折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到现在春信也不觉得自己当初离开家是错的,那时的痛苦和现在的遭遇并不矛盾。
春信又在家呆了两天,雪里也没回学校,整天在房间里坐着,不知道想什么。第三天,实在不能拖下去,她收拾东西决定要走,刚打开房门,听见楼下有人又喊又哭。
这种事以前经历得太多,春信的哭声太过熟悉。
行李箱还没拖出来,雪里探头往楼下看了眼,门用力一甩就下去了。
春信跪在地上,两只手握着门把,她小姑用捅煤炉火的铁钩往她身上招呼。
她手疼得缩回来,又飞快伸出去抓着门把手,火钩子在手背上脸上留下细长的黑色痕迹。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她小姑不说话,板着脸揍她。
“你干嘛!”雪里冲出去护在她面前,她小姑指着她们骂滚。
“出去了就别回来,她以后都不是尹家人,爱死哪死哪。从小到大就是没人要的,怎么没死外面,回来干什么?碍眼。”
春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袖狠狠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大声同她争执,“是我奶奶让我回来的,跟你没关系,你没资格赶我!”
春信爷爷出去了,奶奶躺在床上动不了,她小姑烧了她的东西,硬是把她赶出来。
雪里去拉春信,门被“嘭”一声关上,春信鞋都掉了,光脚站在地上拍门。
“走就走!你个贱人,不得好死!”雪里忍不住骂,拉起春信要上楼,“跟我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眼泪一串串掉,春信蹲在地上捡被烧了一半的书和画,手机已经完全报废,电话卡抠不出来。
地上有一把被扯掉的头发,雪里眼眶都气红了,狠踹了一下门,帮她捡起东西拽着她上楼。
“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你们家!尹愿心,你去死吧!”
春信抽泣着跟她上楼,光脚站在客厅的地板砖上一颗颗掉眼泪,雪里抽了纸巾给她擦脸,抱着她拍着背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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