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喆怎么回答的?他说:“可能吧,部队忙。”
“让他赶紧回来,要过年啦。”
“爷爷,你为什么总问袁大军?我才是你亲孙子。”
“多儿才是亲孙子。”
“爷不要总问他,我不喜欢他。”
“哦,不问了。最近都没打电话。”
外面大雪,屋里就格外的暖和。吃过中饭老爷子反常地要回屋休息,尚安琪扶他回房间,等到了三点都没见老爷子起来。要是往常,顶多就睡了三四十分钟。尚安琪进去喊他起床,才发现已经喊不醒了。尚武背着他送的医院,到地方医生根本没有用药,也没有让住院,很直接地说:“老爷子到时候了,回去家人多和他说说话,说不定还听得见。”
就这样老爷子又被送回了家。
尚喆跑回来的时候尚武乔乔和孩子,草草尚安琪和苏建之,已经守在床边了。尚安琪说:“大军,你和你爷爷说说话,最近他老念叨你。”
大军在哪里?尚喆视线朦胧地四下看,在身后发现那个人。尚喆忽然觉得,爷爷撑着也许就是为了见他,一家人都在身边了,只有一个袁大军让他念叨着。如今他回来了,爷爷便走了。袁大军原来这么面目可憎,他连爷爷都要害,尚喆忽然推了他一把,瞪着眼睛骂:“你滚!都是你!”
没人阻拦,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尚喆变着法子折腾,其实心里最是憋闷。尚喆连推了他几把,见袁大军像是钉在地上怎么都推不走,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张嘴就咬,衣服太厚,尚喆牙齿拽着衣服,齿缝间因为撕咬拉扯都出了血。袁大军捋起袖子给他咬,尚喆狠狠一口下去,未尝到咸腥却又松开,声音尖利地喊:“你滚呐,谁让你来的!啊!”
怎么可以这样呢?别人家都是一帆风顺,怎么苏家就一件事接一件事呢?都是因为袁大军,要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报考什么鬼军医大学;要不是他,自己就不会在广州,不会有后来的吴铭,不会有别人报复,不会让哥哥遭遇离婚,不会让哥哥在牢里蹲了几个月。自己不会这么累这么痛苦,爷爷也不会死!更不会收养那个王蓉的孩子!
他讨厌她!
尚喆扭头去找草草,扑过去之前被尚武抱住腰拽了回去。草草往尚安琪身后躲,哭着问:“奶奶,爸爸怎么了?”
“我不是你爸爸!”尚喆这句话憋在喉间,憋得喉咙都痛了,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多多!多儿!”尚武的声音冲过那层嗡鸣声到达耳朵,尚喆抬头寻找声音,被尚武捏着下巴对上视线。
“哥。”
“在呢在呢,多儿,爷八十二,过年就八十三了,没受罪,算寿终正寝,别让他担心。”
“哥。”
“诶,在这呢。”
尚喆深深吸气,走到床边跪下,握住老爷子的手埋头下去。
尚雯和罗伯特已经从单位赶了过来,前后脚过来的还有林峰和苏牧,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老爷子总算没有就这么去了,中间睁开了眼。尚喆还跪在那里,尚武上前说:“爷爷,一家人都在呢,您再看看。”
老爷子好半天才转了转眼睛,一一看过,最后停在袁大军身上。老爷子嘴巴动了动,袁大军过去,俯身贴着耳朵去听。老爷子说:“军啊,不能,欺负多多。心里藏事儿,苦自己。”
袁大军点头,“爷爷放心。”
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天。老爷子醒过来这一次,就又睡着了。呼吸,也是在睡梦中停掉的。
在外人看来,老爷子的离世实在是不算是一件悲伤的事。别家的老人有瘫痪有重病,重病的受尽折磨,最后人瘦得不像样子。瘫痪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慢慢的把亲人的耐心都给磨光,淡化了死亡时的伤痛。可正因为离开得太突然,太安详,对于亲人来说,痛苦才最深刻。
烧床衣、擦身、穿送行衣,都是长孙尚武做的。尚喆太安静了,谁都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老爷子骨灰下葬那天,雪还没有化尽。腊月二十八,别人家开始贴年画包饺子准备过年的时候,苏家白纸贴门一家人去墓地为老人家送行。苏建之和尚安琪的老同事,以及尚武生意上的朋友甚至是商场的员工都来为老人送行。尚喆也不知道回了多少礼,仿佛身体都僵掉了,人流才渐渐少去。
苏建之两口子给老爷子烧纸,哭了会又絮絮叨叨嘱咐了一会儿,相互搀扶着,跟着尚雯尚武两家人走了。尚喆坐在冰凉的墓碑旁,看着一旁尚未完全熄灭的纸钱灰烬吐了口长气。袁大军在另一边坐下,又点了几张纸钱。
袁大军说:“多多。”
尚喆摇头,“你别说话。”
于是,又安静了。
尚喆在心底默默说,爷爷,从小到大您都最疼我了,背着我给我买各种好吃的,等到我读小学,那么高了,还背着我去公园下棋。可我什么都没有给您。长到这么大,都在让您操心。如果我不喜欢男人就好了,会给您添一个重孙或重孙女。如果我不喜欢男人,后面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有。爷爷,我今年二十六了,却很想能从头再来一回。那样,也许,就不一样了吧。
人长大了,首先要学会的是控制自己的情绪。尚喆是真的长大了,最起码过了一个安静的年,他又开始往返在家和茶餐厅。
复式楼房当初再宽裕,如今多了草草、苏帆,偶尔还会多了尚雯罗伯特,和一对小捣蛋,总会变得热闹拥挤。尚安琪想让袁大军住家里,楼上是尚武两口子的大房间,苏帆的婴儿房,书房和一间不大的储物室。楼下是苏建之两口子的向阳大房间,新辟出来草草的房间,尚雯一家人的临时房间,和老爷子的房间。老爷子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大床没有动,尚喆的小床也没有动。每天回来,尚喆就谁那张小床,似乎老爷子还会住在那里。尚安琪想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老人家的东西送葬时烧掉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准备收拾起来,让袁大军住进来。尚喆不发表任何建议,就是坚持不让动自己的小竹床。最后还是袁大军主动说:“妈……姨,唉,妈,我先住外面吧。”
不怪他改口,尚喆那眼刀子太厉害了。或许袁大军也觉得,要是改了口自己可能就真的被扔出这个家了,愣是顶着压力又喊了一声妈。
尚喆在头顶上顶着一团乌云,尚安琪也被乌云扫到了,想了想说:“那就让你哥留意一下,找了近点儿的地方先租着。”
“咱们家是该换大房子了。”尚武抱着自家闺女,把肉松泡在米粥里喂给她喝。苏帆冲着自己爹吐泡泡,尚武做鬼脸,苏帆咯咯咯地笑。
尚安琪赶忙说:“换什么,不用换。当初咱们那么小的房子还不是住了一家人。你要是嫌挤啊,回头……让我想想。”
尚安琪总怕他在生意上再出什么岔子,一说起买需要大笔钱的东西就心慌。
尚武对自己闺女说:“奶奶又要搬东西收拾家喽。”
苏帆说:“咿咿呀,嘎嘎。”
话题从袁大军身上转移,袁大军看看旁边的尚喆,夹了一筷子冬笋过去,不过,那笋怎么夹过去的就怎么呆在那里,直到吃完饭。
29.新章
关于袁大军和尚喆怎么到了这地步,家里人其实是知道的。袁大军从卧底身份解脱出来的时候就往家里去了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向苏建之做了汇报。苏建之明白其中的道道,那种情况下他亲自动手打伤尚喆是最好的方法。至于后来……这种事情很难说对与错。
袁大军竟然领了军功和嘉奖,在上面决定升军衔的时候决定退役,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其实对于他来说,离开部队,比伤了自己更加痛苦。申请退役的过程也很艰难,他是特种兵大队长,专门提拔上去进修,本来应该回来更多的为国家服务,却突然做了这种选择。郑团长很生气,说如果坚持退役,就什么也没有他的。不要说正常退役的补贴,就是工作都不会给。
退役以后,像袁大军这样的级别,国家会安排到事业单位去做了不大不小的官或闲职。袁大军也不可能再到这种单位去。国家单位最是保守容不得变化,出了部队,其实就是想让两个人以后能不那么苦,他不会再进另一个牢笼。
可是,“你真的适合这个社会吗?”当初郑团长问。
袁大军说:“可能不适合,可是我要再呆在这里,就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辈子都暖不回来了。”
郑团长破口大骂,骂完袁大军,又骂尚喆不懂事,小家子气,不顾大局,小心眼儿。好像如果腰上别着枪,就恨不得就地把两人给处决了似的。最后还拍着桌子让警卫去临江把尚喆给绑回去,要亲自训话。
袁大军确实很痛苦,甚至是回来这么久都无法从那种疼痛中摆脱出来。他从十几岁就呆在部队,那里几乎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出来之后还能做什么。他恐慌,心情不好。更让他心情不好的是,尚喆到现在都还在无视他。
因为心情不好,又不用每天早起训操,不用思考接下来的突袭任务应该从那里开始突破,袁大军也有点颓废。他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早上会从很远的租房处骑车去茶餐厅,帮着后面收拾食材。也不多话,埋头干活。等晚上过了九点尚喆准备回家,再骑着自行车顺着尚喆所坐的公车线路跟过去,看着他下车回家,再调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