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咱们老房子也没卖。市政搞拆迁,那个三十平的小房子,听人说能多分十来平呢。尚武回来可以先住着。”
“那我呢?”尚雯抗议。
“你住家里,一个女孩子住外面多危险。”
“咱妈就是偏心眼儿。”
老房子对一家人的印记太深刻了,从苏建之那时候,一家人就生活在那一方小房子里。那里喂过苏尚武的蚕,养过尚雯的小鸡,养过老爷子的八哥和老猫,还圈过尚喆的兔子。
尚武兴趣高涨,不顾天黑,拉着弟弟非要去老房子看一看。他曾经在自己床位的旁边抠掉一块砖头,在里面藏了一本连环画,不知道还有没有。
这样怀旧的事情尚雯当然不会错过,撺掇了父母和老爷子之后,挽着老爷子的胳膊出了门。
说是去看老房子,其实是一家人一起踩大马路。不管是忆苦还是思甜,一家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这边的房子都是新建不久的,道路规划后宽敞的很。路上有晚归的工人,经过时留下一串自行车的铃声。摩托车已经成了市民的新宠,有些钱的年轻人,大半夜的依旧嚣张的在街道上左冲右突,毫不掩饰青春的张扬。很意外的,一家人还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桑塔纳,不知道是哪个富商或者是领导,在夜里还和他们这一家平民一样四处游荡。
房子租出去过一段时间,因为拆迁的消息放出,这里住着的人已经搬走了。里面还算整洁,租客搬走的时候尚安琪专门来这里打扫过。住了半辈子的地方,感情总是最深的。十瓦老灯泡让屋子看起来很灰暗,尚喆总觉得记忆里的房间要亮堂很多。
“那时候经常停电,点个蜡烛放的高高的写作业。妈,你还嫌浪费不让我熬夜看书。我的文学细胞差一点就被你扼杀掉了。”
“得了吧,你还文学细胞!你和你哥最坏,好好的蜡烛都加热化成一坨,说是捏什么老虎。”
“我记得大军在咱家墙上写过字呢。”尚武随口说。
“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也没个消息。”
“去乡下就没回来过?”
“你爸学校有那边的学生,还专门让人家跑了半个乡问过,说是回去没呆两天就走了。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不是他表哥家吗,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可真有意思。”
尚喆走到窄窄的阳台上,无法想象这般狭窄的阳台,曾经竟然养了一笼兔子,还放了灶台和水缸。他和袁大军曾经蹲在兔子笼边谈条件。袁大军的话还很清晰,他说,我以后不欺负你了。多多你真厉害,这么稠的字都会写。
苏尚喆打开灯,弯下腰找了好一会儿,才在那些已经斑驳的白灰墙上找到了模糊的字迹——以后宝正不qi负多多了!“qi”被划掉,上面是一个丑丑的“期”字。
苏尚喆看了很久,有那么一刻,很奇妙的,心里竟然疼了一下。他也终于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口口声声保证会给他写信的大黑,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家人在老房子里扫荡了很久,最后尚武在厨房最高的那块隔板后面找到了一口火锅。苏建之很早之前找铁匠打的烧炭火锅,中间喇叭状的小烟囱还顽强的站着。苏尚武挺兴奋,他对老东西有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热爱,不管是哪方面的。尚武提着落满灰尘的老式火锅准备回家时才突然间问:“多多呢?”
“去大军那院儿了,那边据说也要拆。”
“你们先回,”尚武那东西递给尚雯,“我去找他。”
这边的人搬走了大半,街道上的路灯有些已经坏掉了,路面似乎也变得坑坑洼洼。记忆中他和袁大军无数次骑着自行车走过这里,从来不觉得路面颠簸。是人长大了开始关注周边的不便,还是路面真的在时间的光影里一点点老去?
一楼那间小房子依旧紧锁着,上面的灰尘紧紧的将锁头包裹着,看得出,很久没有人动过了,哪怕是摸一下。
苏尚喆靠在门上坐了一会儿,心里很平静,脑子很空白。他一点也不伤心,但也并不开心。时光似乎远去了,又似乎本来就该这样的。他也不明白自己执着的来这里,是为了等袁大军出现,还是来看这座他曾经来过几次,吃过几颗葡萄选过兔子的快乐童年地。
不知过了多久,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苏尚喆平静的心里忽然就波澜了一下,然后他听见苏尚武说:“多儿,该回家了。”
“放心吧,袁大军那小子肯定找地方发财去了。大活人能去哪儿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蹦出来了。”
“嗯。”苏尚喆想起袁大军的大圆脸,笑了笑说:“还真没人费劲去拐骗他,要钱没钱,要色没色。”
“就是挺听话,拐去大山做个倒插门也不错。”尚武语气忧郁。
尚喆想着袁大军顶着大黑脸,赶着毛驴走在山道上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
尚武看看手表,已经是快要夜间十一点,市区的夜还是退去噪杂变得安静。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公园,在门口竟然还有几个人逗留。因为大家打扮都很新潮,喇叭裤,中分的发型,让尚喆不免多看了几眼。尚武搂住弟弟的肩膀隔开他的视线,随口问:“高中课程还跟得上吗?”
“还行,就是……”
尚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一群穿着警服的人拿着手电突然出现在安静的街道上,刚才还聚成堆的人迅速的散开,有人速度快,骑着自行车成功落跑,有人反应慢,被戴上了手铐。
18.心中波澜
好吧,晕乎乎的兄弟俩也难逃噩运。尚喆一片茫然,被警察扭了胳膊压在地上。见弟弟被这般对待,苏尚武倒是不淡定了,甩开警察直往尚喆身边蹿。
“别扯我弟,我靠,你敢拗他胳膊!”
“吼什么吼,败坏社会风气!一群人渣!”警察手上毫不留情的动作扭得苏尚喆胳膊断了似的疼,忍不住闷哼两声。毕竟是年轻,尚武的淡定因为弟弟被欺负跑得无影无踪,跳着脚喊:“多多别挣,让他们拷。我告你们,你们非法拘捕市民,你们摊上事儿了我告你们,你们摊上大事儿了!”
和警察理论,约等于对牛弹琴,或者说,等于在老虎嘴上拔毛,狮子背上跳舞。苏尚武怕弟弟挨打嚣张了,于是他代替弟弟被削了。警察是什么人呢?就是不想让你开口的时候你绝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苏尚武的抗议变成了——
“我们是……啊……”
“你们竟然……靠……”
“多多……唔……”
送到公安局的时候苏尚武已经学乖了,只要是让自己和弟弟呆在一起他就不嚷。可是谁要想把尚喆单独带走,他必定嗑了药似的发狂。公安局不是好地方,尚武见过里面是怎么折腾“犯人”的。苏尚喆这种乖孩子,肯定受不起。
看来出警这一趟,公安局的人也累了。一个年长一些的站在栏杆外面端着粗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摇摇头问靠着尚武蹲在墙根的尚喆:“你初中毕业了吗?竟然跟着搞同性恋。”
“你别胡说八道,我弟啥都不知道。我要找你们领导,去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听说走在自己地盘上的大街上都能被抓的。”
尚喆一脸茫然,装无辜的问:“叔,秦寨的老居民楼要拆迁,我们一家人来看老房。那边还没开始建呢,已经不让人去看了吗?”
“你住哪儿?”
“青河路那边,今天我哥刚从上海回来,吃过饭就出来散步,顺便去看看老房子。”尚喆看一旁捂着肚子的尚武,“这我哥苏尚武。你们听说过我妈妈吧,徳艺大剧院的尚安琪,我爸是师大教授苏建之。”
自报家门果然比任何话都管用,老警察盯着他们兄弟俩看了一会儿,转身叫了人进来。两人低声说了什么,小警察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冲他点了点头。
片刻大门就打开了,尚武不待他们说话就开口说:“多多你先回家,哥在这儿住一晚。”
转头又说:“麻烦给我家里去个电话,就说不用来接,我呆够了自然回去。”
“你这同志,你要是早说清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你们让我说了吗?我要不是坚持开口,也被打成包子!”
“你们这些年青同志啊,要体谅我们的工作嘛。半夜三更你们两个男人走在那种地方,不是很让人误会嘛。”
苏尚喆云里雾里,眼睛一转间看见被抓进来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清瘦男人紧挨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壮年男子往一侧躲了躲,年轻的那个似乎很受伤,坚持挪了过去,似乎想用拷着的手去碰触他。
“注意纪律。”老警察一声爆喝,让年轻人的手触电般的缩了回去。他垂下头,苏尚喆看见了他眼中的惊惶和无措。
这晚的结果是,两兄弟被苏建之接回了家。苏尚武挨了打,公安局道歉却又说得冠冕堂皇,让他们为了人身安全不要再在外面四处游走。好吧,老警察说的就是四处游走。
整个过程苏尚喆没有注意别的,精力都放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他蜷缩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很让人觉得天都塌了。直到走出公安局那一刻,苏尚喆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这么一群人为什么无缘无故被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