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C心头一跳,一个没憋住脱口而出:“你们也是T城来的啊?”
——这搭讪还敢再蠢一点吗!她欲哭无泪地想。
男人也愣了一下,又看向年轻人。后者又在这当口别过了头去。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接连两次就显得蹊跷了。
男人无奈地转回来,对她点点头,表情有些局促。
嗷,大叔好害羞啊!被戳中萌点的小C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点头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这、这样啊……那你们是去纽约出差?旅行?”
是非题变成了选择题,男人为难似地沉默了一下,只得开口:“旅行。”
——果然是旅行。“呵呵,纽约是个好地方呢……”小C干笑了几声,“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什么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舌头,陈述句是行不通的!
果然,对方这回只是浅笑着点了一下头,话题便宣告结束了。
他再也没转过头来,小C几次三番鞭策自己,却直到飞机落地都没能鼓起第二次搭讪的勇气。最后她只在走出机舱时跟两人匆匆道了个别。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年轻人临别的一瞥中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C默默地过海关、提行李、找巴士、转地铁,一路上仍在止不住地琢磨那两人。一开始只觉得那大叔在装哑巴,但现在想来,他看着不像是会做那种无聊事情的人。那么,就是真的不愿开口了。而且他说话时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难不成是嗓子出了……
问题。
小C差点从地铁上跳起来。
“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嗓子坏掉了……”同伴的话犹在耳边。她拼命回想那大叔的脸,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终于到达宿舍放下行李,来不及歇口气,她立即连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图片结果一出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慢着!!!!!”
蜜月
G和S坐在地铁上。
因为是工作日的午间,地铁上的人很少,车厢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两三个白种女人。那几个女人正唧唧呱呱地聊着天,G默默听了一会,苦笑着说:“完了,一个字都听不懂。”S笑了笑。
“早知道就补习一下英语再来了,这要是迷路了都不一定找得回……”G越说越低落,一脸沮丧的样子。
S看了他一眼:“……法语。”
那几个女人说的是法语。
“啊,原来是这样吗。”G恍然大悟,“我还在想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S情知他多半在装,倒也没拆穿,只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地图。
G也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好像是在看《Z》?就算她没认出我们,难保以后不会看到照片之类的。如果她跑去宣称自己看见我们在一起……”
“她没证据。”S这次很配合地接口道。他说得缓慢,像在量度字与字之间的空隙似的。
G微微露出了笑意。能引得S说出两句话,他暂时满足了。
“还有很多站呢,先睡一会吧?到站了我会叫你。”
S摇摇头。
“闭目养神也是好的。”G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坚持道。车轮轧轧,G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肩膀瘦削得硌人。他偏过头去看了看,S已经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G就这样凝视着他,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S没有睡着过,飞机上没有,现在也没有。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S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自从出事以后,S的睡眠质量就每况愈下,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候G早上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紧绷着身体,眼底一片青晕,却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去做早饭。于是G也只能假装不知情——自己的忧虑毫无用处,只会增加对方的负累。
即使他们存有过那么一丝幻想,也在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恢复期之后破灭了。受到重创又生长回去的声带,能够再度发声已经是万幸,但曾经优美的音色算是被彻底毁了。如今S的嗓音就像被砂石磨过,喑哑得让人无法联想到同一个人。换做是普通人,对此也许只会觉得沮丧。但对于一个声优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那个男人在遗嘱里留给他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财产,但他们谁也没有去碰的意思。与事务所解约后,S顿时加入了失业人群。在他这样的年纪,没有拿得出手的专长与资历,转行找工作的机会几近于零。声音曾经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当这条通道也被封堵,世界上留给他的位置仿佛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没有职位,没有用处。S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打扫房间、做饭洗碗,等待G结束工作回家。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除了去超市之外,他几乎足不出户。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只要不被问话,他能连续几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S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简直像要凭空消失了。有一天G半夜惊醒,发现枕畔空荡荡的。他似梦似醒,悄悄起身摸到厨房,看见S正在服用双倍剂量的安眠药。
作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者,S的表现过于正常了。焦躁易怒、歇斯底里,或是任何精神衰弱的征兆,都没出现在他身上。他安静、清醒、镇定,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比以前更加言听计从。从前的S在G的爱抚与索要面前还会流露出羞涩,而今简直是任君采撷。他像个最温顺的宠物,或是最灵巧的傀儡。
有时G疲惫地推开家门,看到S摆好饭菜等在餐桌边的身影,明明是温馨的景象,他却只觉得愈加身心俱疲。这房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愁云惨雾中,连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G知道彼此都已濒临崩溃,却寻不到挽救之途。绝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心。绝望静静叠加,如同卵石层层垒起,稍加触碰便会轰然倾覆。
如果不是那天在下班途中接到电话,他还会妄想事态有所转机。
来电显示是S的号码,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这部手机的主人刚才昏倒了,就倒在马路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只有您这一个号码……啊,我把地址告诉您,请您尽快过来吧。”
营养不良,作息不规律,贫血。在医院里打了半天吊针才回家,S倒是终于昏睡了,G却跑到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S醒来时,说道:“对不起。”
因为自己的难以自处,而给G带去麻烦和负面的情绪,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向G道歉。G记不清自己的爱人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到仿佛连呼吸都打扰到空气——所谓人间失格也不过如此了。
S在当声优时很少社交,出事以后更是人间蒸发,业内的同事想要表达关心也联系不上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门来拜访的人,是J小姐。
女人看上去状态不错,似乎已经走出了之前那次事故,那种优雅与强势浑然一体的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但当G将她迎进家门时,她只对他微一颔首,一个字都没说。
J小姐在S对面坐了下来,G自觉地退出了门去。楼道里悄无声息,他下楼去买了一包烟,点起一支,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灰烬。他最终也没有抽它。过了很久很久,J小姐红着眼眶走了出来,只扔给他冰冷的一句话:“我以为你会是不同的。”
他也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但人类是多么的、多么的懦弱无能啊。在命运的怪圈里重蹈覆辙,怀抱着渺然一线的希望兜转回原点。
提出旅行的建议的人是小A。“既然想透透气,干脆一起来纽约吧,可以彻底换个环境,还可以让这边的医生替他看看嗓子。啊,不过我最近穷得很,只负责推荐餐馆,不负责请客吃饭。”
G知道小A不想在这个时候顶着“前炮友”的尴尬身份出现,带给S不必要的刺激。他心中感激,说了声谢谢,小A却坚决重申是因为缺钱。
计划立即被实施起来。由于之前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G能申请到的年假极短,连上元旦假期也不过一周。除去来往航班的时间,真正留给他们的只有五天。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G毫不犹豫地花了这笔钱。办签证、买机票、订旅馆……不久之后的现在,两人坐在了纽约的地铁上。
列车咣当咣当地进站,G转头想叫S,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G笑了笑:“到了。”
他们拎着箱子走出地铁站,沿着城市的街道步行了一段,找到了之前订好的宾馆。一个印度面孔的女人正坐在前台读报纸。G看了她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Hi.”
女人抬起头。“How can I help you?” 她用带着浓浓印度口音的英语问道。
G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被忘得所剩无几的英文词汇,苦着脸望向身边的人。S目光闪动了几下: “We made a reservation.”
印度女人问了他的名字,低头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什么。
“她要护照。”S说。
G掏出两人的护照递给她。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拿出一张表格让S签了字,就把护照和房间门卡一起推过来,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S点点头对她道了谢,转向G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