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S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小A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因为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
“哪种事?”
“……像动物一样……”G咬紧牙关,又松开,“像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地交媾。而且对象是S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小A不依不饶。
“因为……J小姐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S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G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小A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G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G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S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G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小A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G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小A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G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客气什么。”小A一挥手,“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小A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G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S和J小姐吗?”
“嗯。J小姐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强奸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强奸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S,”小A为难似地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G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J小姐以前讲过的话——“你把S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S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他说。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小A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同床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小A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强……什么?”G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的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按照佛的说法,这叫我执太过。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你认为S也是其中之一?”
小A耸耸肩:“你不相信就当笑话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诵教科书。但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S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G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S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G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小A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你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S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G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S那样有些奇怪?”
G的眉头越皱越紧。小A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S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小A凉凉地笑道。
“……”
“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G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G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小A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小A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小A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S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G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小A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S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