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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敌 (夜雪书帷)


  谢长亭听得心里直发怵。
  几位前辈……大约是误会了些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得老五叹息一声,道:“其实,小友,我也知道你不肯留下的原因。”
  “并非是我故意偷听你们对话,只是这洞内洞外的一言一语,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药修来时,说……说是那臭小子横刀夺爱,将你与你心爱之人拆散……”
  谢长亭:“……”
  谢长亭:“不、不是的,前辈。”
  老五摆了摆手:“唉,我知你心善,你也不必为他开脱了。这么多年,他干出的混账事难道还少了?我还听说,你险些死在他剑下……”
  老三却反驳他:“老五,话可别这么说!时轶他无心伤人,况且他后来立刻便为小友他改——唔!”
  老二站起身来,一把捂住了老三的嘴。
  他朝谢长亭笑笑,道:“小友,先前我们说的都是些玩笑话。是去是留,当由你自己定夺。”
  这黄衣的老者伸出手来,在空中轻点两下:“若是你想知晓你宗门近况——”
  只见一片虚景自他指尖展开,缓缓铺在谢长亭眼前。
  一列人马停在画面中的山脚下,个个着一身素缟。为首的两人抬着一具木棺,缓慢走上石阶。
  身后跟着一人,乌发白帽,手捧灵位。
  他跌跌撞撞地踏上一节石阶,又停住脚步,浑身颤抖,似是站立不稳。
  接着,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
  四下皆惊。
  有人慌忙去扶他,他却将他们一一推开,兀自跪着,珍而重之地捧着灵位,于石阶上叩首。
  再起身。
  再跪,再叩。
  ——好似要将这万节长阶一一叩完。
  只一眼,谢长亭便认出他背影。毕竟他们曾日夜相对,云间共游。
  除却他师兄赵识君外,还能是何人?
  谢长亭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霎那间,无极穿心而过的刺痛又闪回在他脑海中,和他师兄那张温柔至极、也陌生至极的面庞。
  他好似在哭,可嘴角又分明弯弯翘起,说若是为我去死,可会有怨言么?
  “诸位前辈……你们误会了。”
  许久,谢长亭开口道。
  “我并非因为想要再回师门而拒绝诸位。恰巧相反,我此后或许都不会再踏入上善门半步,就当谢长亭此人已死。至于,所谓故人……”他顿了顿,合眼轻声道,“也不必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谢谢你们把我风光大葬,我还没死呢
  另外,打马是一种古代的博戏,可能类似于大富翁+飞行棋
  ——


第5章 生死地(五)
  那三人皆是一愣,像是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间如此决绝。
  谢长亭缓了口气,继续道:“我拒绝诸位,实则是因为……眼下我,修为……”
  他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说自己修为尽失,从今往后连自己都护不住,又何谈护亲、护友、护同门子弟、护天下苍生?
  灵虚洞内一时间无人开口。
  许久,却是一旁的石凳上传来一阵衣料摩挲声。
  方才那一直未曾开口的灰衣老者站起身。他戴一顶庄子巾,鹤发童颜,气度非凡,朝谢长亭走来。
  一步,两步。
  “长亭。”他在谢长亭面前站定,开口道。
  “你母亲是我旧识。有一件东西,她曾忘在了我这里。眼下,当物归原主。”
  谢长亭一惊,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你认得家母?”
  另外那三人同他的反应如出一辙,个个睁大了眼:“宗、宗主?”
  灰衣的无名宗宗主轻轻点头。
  谢长亭定定看着他,似要看穿他言语真假。
  他父母是谁,连他师兄师父都不知。就算方才自己同时轶提了一句,却也没说具体姓名。
  “恕晚辈冒犯。”他道,“晚辈从未见过宗主,不知宗主为何认得我、认得家母?”
  宗主:“我已知你姓名,为何说我不认得你?”
  谢长亭顿了一顿。
  “‘长亭’非我本名。”他道,“想必宗主是认错人了。”
  谢长亭从不记得自己母亲同修真界的人有何瓜葛。他母亲是江南盐商谢家的千金小姐,状元巡街时一眼相中了他父亲。两年后,风光大嫁,此后便有了自己。
  只依稀记得母亲家里有什么人,似乎是小小年纪就被哪家仙门收了去,后来便很少有消息了。
  宗主却摇了摇头。
  “你母亲名唤珠玉,后来嫁给了中书右丞,是么?”他道。
  谢长亭:“……是。”
  “那便是了。”宗主道,又话锋一转,“此物或可助你重结金丹,你不想看看么?”
  谢长亭原先还想再说些什么,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许久,他开口道:“……此言当真?”
  宗主沉声道:“自然当真。”
  他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样东西来。
  此物似剑非剑,似骨非骨,或者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而是随着谢长亭的目光投向它,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它四周像是燃着火焰,却不灼手,此刻正安安分分地躺在宗主手心里。
  谢长亭从未见过这类物事,不由道:“它……”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宗主打断。
  “你当真不要么?”他问。
  谢长亭话音一顿。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头一回在上善门的弟子学堂里受业时,授课长老就同他们每一个人讲,修真者,若要成己道,当心怀天下苍生。
  谢长亭不然。
  他想,若要心怀苍生,当先成己道。
  “我要。”
  谢长亭道。
  他此时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宗主”,自己并不清楚底细。
  在时轶活跃于修真界以前,整个无名宗在修真界中可谓籍籍无名,立场混乱,从未参与过仙盟举办的比剑、试炼一类大会,更从未听说过他们除过妖、降过魔。
  修真界中有不少这样的小门小派,为踏仙途,有时会与妖魔勾结。更何况无名宗内眼下的“头号人物”,还有身负妖族血脉的传闻。因此他们给出的东西,也极有可能来路不正……
  “你母亲她,近来如何?”
  宗主一句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思。
  谢长亭终于回神,缓慢地抬起眼来,忽然觉得周身冰冷。
  “您不知道么?”他问,“家母已故去多年了。”
  宗主那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松动。他皱眉看向谢长亭,似乎不信他所说:“因病?”
  谢长亭摇头。
  “宗主兴许是太久没去过人间了。”他道,“是……问斩。”
  一旁的三人倒吸一口吭气。
  事实上,问斩的不只谢长亭母亲一人。
  而是当今圣上下旨,抄他满门。
  前一日下的旨,后一日再见父亲时,他已成了刑场上一具无头横尸。
  母亲则被五花大绑,押在那高高的刑台上。
  他年方六岁,被关在小小的囚车里,连哭声都显得分外稚嫩。
  哭到最后没了力气,昏头转向地闭着眼,一遍遍地想,若是有仙人肯来救我……
  若是有仙人肯来救我,就好了。
  后来被关进了天牢里,也是连饭也不肯吃一口,每日都缩在角落里哭。到最后,哭哑了嗓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母亲就在一墙之隔的牢房内。但他从未见她哭过,也没听她说过让自己不要哭。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墙上小小一扇窗子,出着神,日复一日。
  那扇窗子,正对着他父亲问斩的刑台。
  后来的那日,他哭到了傍晚,而后沉沉睡去。到了三更时分,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怀嘉……
  怀嘉。
  他昏昏然睁开眼来,看见了滔天火光。
  他母亲只身站在熊熊烈焰中,衣裙已然被燎得焦黑。她右手持着燃烧的火把,正在慢条斯理地烧那木桩制成的牢房,表情庄重,好似祭典上华服加身的圣女。
  见他朝自己望来,她顿了顿,嫣然一笑。
  怀嘉,你得活下来。
  记忆中的母亲唇角一开一合,对他说。
  谢长亭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俗人,或许穷此一生,都脱不了凡胎俗身、成不了道骨仙风。
  他想修为精进,想成他师父那样通天彻地的大能,想长剑一指,就能斩妖除魔、惠泽苍生。
  他想,娘,若人真有来世,下一世我定能护住你。
  宗主静默良久,开口,却是一声长叹。
  “你说得对。”他沉声道,“我被困在此地太久……”
  谢长亭眉心微拧,想,什么叫“困住”?
  一宗宗主,被“困”在宗门之内?
  他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宗主却毫无征兆地一抬手——
  一语不发地,径直将那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物事插进了他的眉心!
  谢长亭猝不及防,痛得险些叫出声来,却是一个挣扎,坐起了身。
  他睁着眼,坐在原先的床榻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四周空荡荡的,空无一物,棋盘、老人、宗主……竟然都是他的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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