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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禅 (山里不听宣)



天地鸿蒙万古生此一龙,狂性难收如覆水,曾登大罗之顶一窥天机,竟是甘愿坠入两万由旬下的无间地狱,永缚此身,永劫苦厄。

飘摇风雨之中,伏?敛了狂心,就这么直直跌落,摧枯拉朽,堕于云雾。

他的赤发浮飏,玉面尽湿,金眸长阖,此天人共妒的一张容颜,曾经惑得真佛破浄戒、堕轮回,惹是生非十余万年,而今报应不爽,终将亡毁于此。

地狱众生全都怔住了,在地狱里愣愣地仰望他,目睹他决然下坠,惊魂动魄。

良久,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忽而群情鼎沸,这罪孽滔天的魔龙终于要下地狱了!地狱众生兴奋地攘臂而起,个个都抻长了手,纷纷发出嘶叫,有如朵朵绽开的恶之花,等着将此诱惑之物吞进花蕊。

伏?听到风在呼啸,好似嚎啕痛哭,愈来愈烈,愈来愈响,然后,他听到地狱众生在欢呼,兴高采烈,迫不及待要将他拖下去。

他却心如止水,静闻死生嘈杂,只待身入无间,听宣万载罪名。

正于此间,千钧一发,地面传来一声有如洪钟闷响,似有什么横波猛烈冲击开来,翻动大地,摇撼山岳,余波在万里山川之间接连回荡。

伏?的内腑亦随之一震,震出血来,他从万仞高空跌落,却竟然被蓦地接住了,这一口血,就是他猛一摔落在上面,反震出来的。

忽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归于岑寂。

伏?卒然睁开双眸,但见重轮叠影,绚烂金光喷薄而出,满天飞金。

远至巍巍群山,上至波委云集,漫天掩地皆覆重重金影,鼎盛无比,万壑千岩上贴一层灿灿金壁,不息川河中涌动着粼粼金流,斜风丝雨中夹着细碎金箔,一道道金光有如锐不可当的宝剑,向上刺穿血红层云,刺破阴霾。

而那地狱众生,就被挡在这道万丈金光之下,颠扑不破,一道隔绝死生,划分地狱与人间。



184 184.狂性顿歇即菩提
似曾相识的金光,比罪渊底下的更为灿烂炳焕,更为震天骇地、荡魂摄魄。

就是此般金光,两次于伏?身堕地狱之际,刹那出现,如一对遽然张举的金色鹏翼,荡开晦暗,将其托举而上。

伏?唇角沾血,用指腹轻轻揩去,忽而猜到何人来者,当即抬头。

果不其然,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来者身着雪色佛衣,项挂赤色佛珠,单手立掌,身姿遒俊庄严,眼眸低垂,恰似青莲华。

烟霭弥天,云翳浮金,碎影洒在空中,亦落在他的佛衣上,翩然隽洁。

伏?缓缓地站起来,瞳光晃映,直直地盯着远山的人影,对方亦在遥望着他。他们之间相隔百丈,云海翻涌,重岩叠嶂,视线却只定在对方身上,不曾移易。

他们明明才分别不过十日,却像是分离了一百万年那样久远,孤心等尽春秋。

他们明明相识了十余万年,再见却仍有如初逢般悸动,一汪细流撞碎石。

伏?的两腿虚浮,金眸蒙雾,指尖竟是发颤。那高山于他而言,可望不可即,并非他不能飞过去,而是他乃孽障,永远不可能踏入梵天,地狱与梵天之间,就是他与那罗耶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把指尖攥进手心里,越攥越紧,纵是指缝里淌出血也浑不觉。

远山上的人影亦晃了一下,好似欲赴眼前,又堪堪抑止,佁然立于山崖。

一佛一魔,身入娑婆,千年万年梦浮生,辗转一世又一世,狂风暴雨中重逢复重逢,一个故事延续着一个故事,金桂下笑叠落花、闲挑棋子,哎哟山里沂水弦歌,琉璃塔内执著问情,痴海城中如醉如狂,唢呐声中耳鬓厮磨,十二州上共行万里。

如今,佛归佛位,魔归魔位,这一场生于娑婆、陷于九衢尘的梦,终是醒来。

伏?想起在青霄宗时看到的刺青,和尚在那时就已经记起前尘,却还是陪着他来到凤蛊山,可是分明走到了凤蛊山前,却又说要止步于此,留他一人走完最后的路。

他仰首凝望着山上的佛,心道,那罗耶,为什么。

为什么你归了佛身,还来找我?就像那时在罪渊,你为什么来找我?

然而,佛总是缄口不言,思不可说,情不可说,因果不可说,一切皆不可说。

伏?垂眸看了一眼足下,地狱众生仍张着獠牙,抻着长臂,等着他身堕无间,只是再听不见那些嘈嘈切切的声音,所有嘈杂皆隔于此道金辉。他想,无间大抵很无趣罢,没有酒,没有和尚,但是还余十世回忆,也算够他聊以慰藉。

他又看向佛,佛依然在注视他,目光深远。他忽而谑笑,对着佛挥了挥手,颜上谑浪,中心是悼。佛发现他掌心的血,眉心一凝,视线定在他的手上。伏?反应过来,收了手,仍在原地对他笑。

那罗耶默默地注视着他,历历千岁,枯荣无声。

伏?一笑,就还和以前一样逍遥风流,直到他的笑淡了,向着远山传了一语心念,对那罗耶道:“没想到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那罗耶却对他说起另一件事:“在庙里的时候,我曾听到你的哭声。”

伏?无奈,问:“我当时站得那么远,你也能听得到?”

那罗耶又道:“别哭,不要难过。”

伏?道:“我也不想难过,只是真到生离死别,仍然有些困难。”

那罗耶澹然,似乎话中有话:“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伏?道:“我听说从生到灭为一劫,下地狱则是万劫不复,那么万劫以后呢?我们还会再见么?”

那罗耶沉默了。

伏?心想,此话问出来确有几分荒唐,一个罪孽深重的魔,下了无间地狱,万劫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复。既已万劫不复,怎么竟还盼着要与别人再见面?何况那不是别人,那是一尊佛,一尊连娑婆都本不该入的佛。

一阵清风拂过伏?额前的发,像是有人在轻柔地拨弄,顺着风,他听到那罗耶淡淡的声音:“会的。”

伏?滞了一下,恍然抬首,头顶风举云摇,好似群魔乱舞,连天都要被雷霆撕裂,大雨仍是潇潇不歇,而这一切皆被挡在那罗耶的金光之外,一滴也没落在伏?身上。这一幕何其相似,他们最后一世相逢时,伏?在金幼城杀了人,天上忽然雷雨交加,他又冷又怕,忽然头顶的雨消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安静地为他撑了一把伞。

那时伏?回头,看到的就是和尚静如古潭的眼眸,时至今日,那罗耶仍然守在他的身后,目光仍是平静无波,在这目光之中,伏?释然,忽觉今是而昨非。

曾几何时,你佛眼相看,我包藏祸心。

此时此刻,你佛眼相看,我狂性顿歇。

伏?的心境已经不同,他不再乖张地憋着满肚子的欲想,不再欺诳于任何人,不再想方设法地把那罗耶拉下莲台,只希望对方能无量劫无量世,一直长坐莲台之上,灭谛众生,不染尘埃。

等他下了无间地狱,万劫漫漫,他会仍然想念着,深爱着,他心中唯一的佛。

伏?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道:“那罗耶,你来这里,有想对我说的话么?”

那罗耶沉默许久,问:“你可还记得石桥禅?”

伏?一顿,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像在什么时候,和尚与他曾经说及过此事,可是原话是什么,他记不清了,道:“我好像有些忘记了。”

那罗耶道:“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伏?道:“是什么禅?”

那罗耶道:“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伏?道:“为了一个可能会过桥的人,甘受五百年的造化之苦,这就是那座石桥的禅心?”

那罗耶道:“是的。”

伏?问:“如果那个人一直没有来呢?”

那罗耶道:“那就再等五百年。”

伏?道:“原来这便是禅,以前我肯定无法明白,石桥怎么那般痴愚?为何要修如此苦、如此无望的禅?而今在红尘修历千年,我好像懂了,无望即是有望,痴愚即是智慧,苦厄即是甘霖,狂心亦可成菩提。我报复心如此强盛,却选择放过了我恨的人,便是歇了狂性,狂性顿歇,歇即菩提,能在下地狱之前悟此禅意,也算一桩幸事。”

那罗耶垂额不语,两眸似伤,静静地注视着他。

伏?道:“经受风吹雨打是一种禅,狂性恶念止息亦是一种禅,可这孽业终究要偿,让我离开吧。”

漫天金辉逐渐地消散,遮在头顶的那把安静的伞收起来了。轰隆隆的雷音又清晰地透了进来,好似打鼓,震耳欲聋,滂沱大雨如断了线的珠,无休无止地往下跳,天顶就像被雷凿漏了一般。

伏?抬头望着这场大雨,心觉生命如浮萍,浮在雨中、水中,飘零无依,不知此身当归何处。以前他对啼野说,想要归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十三万年了,他找到这个地方了么?

足下托举着伏?的金光徐徐消退,那一双金色鹏翼飞远了。地狱众生怨恨的声音再次清晰可闻,沸反盈天,他们已经离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能摸到他的脚踝,伏?漠然睥睨着他们,他们又讪讪一退,不免对他又恨又怕。

伏?最后看向那罗耶一眼,看到远山的那罗耶坐了下来,盘膝如莲,呈跏趺坐,佛衣素洁,如悬在天涯边的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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