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在剑鞘中兴奋地嗡鸣, 正应了主人此刻的心绪。
这不是凌霜铭第一次对上这位玄元上仙,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他重生那日起, 玄元便从未放弃夺取他的元魂。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中, 他已千疮百孔油尽灯枯, 而这位堕仙的修为却日渐恢复,再联系近来多位仙门弟子被人吸食魂魄之事, 若还想不明玄元的企图, 他便太过迟钝了。
凌霜铭慢慢结好剑指,最后审视那满身魔气, 玄衣覆身的上仙:“走到今天这步,你已无法回头了。”
或许是受了祭坛上还在运转的阵法影响,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和着无尽的怅惘。
“这句话,若是出自林决云之口, 本尊不会放在心上。”浓郁到如有实质的黑雾遮住了玄元的面容,凌霜铭只能遥遥听到他轻声自语, “但若是战神,违背天道的你, 还没有资格来向本尊说教!”
说罢,天地仿佛都因玄元的愤怒而变了色, 此间乱舞的罡风都咆啸着涌向玄衣的堕仙,附着在他手中漆黑神剑上,令本就诡异的剑锋愈发显得煞气逼人。
凌霜铭轻轻拧了下眉,玄元似乎总是很在意旧物旧人, 哪怕只是他的一个无心之举, 都能被玄元扯到林决云或是战神身上。可那终究是他的前世, 是笼在他身上的一道飘渺不散的旧影。
不过他与这些只活在他人记忆里的前世,或许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
“战神循规蹈矩之时,你似乎也没有放过他。”凌霜铭摩挲着沐雪剑身,轻蔑一笑,“你口中的所谓天道,不过是用以填平你那肮脏欲壑的工具。而被欲念彻底侵染的你,还能算得上天神吗?”
玄元面色沉沉,好似山雨欲来:“你胆敢质疑天道?”
伴随充满凶戾的尾音,他周身魔气节节攀升,如复苏的凶兽正发出嘶哑的咆哮。
而回应这番威胁的,则是对澄澈而清亮的眸子,是远山清雪亘古不化,恰如天边星子坚定不移:“若为匡扶大道,弑神又有何惧。”
他的话语中没有滚烫的杀意,但却比任何恨火都啃噬玄元的内心。
“好个匡扶大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非除不可的业障?”
凌霜铭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是。”
他也不知这声叹息,到底是来自林决云,还是那位天界战神,亦或是他自己。如果是受了前世的影响,可心底一瞬间淌过的惋惜却是如此真实。
玄元死死地看着那抹白衣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藏在玄袍下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
“那我也无须再对你留手。”他声音沙哑,袖袍下鼓动的魔气也再无保留,自漆黑剑锋上倾泄而出。每道剑气皆蕴着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誓要将那道素色人影彻底抹去。
初见战神,这位仙界人人称颂的天神也是一袭白衣,干净得像九重天上缓缓流淌的云。
但正是这样美丽的东西,却能以最动听悦耳的清冽嗓音冷漠地告诉他,法器有了自己的意识,终究会成为苍生的业障。那之后不管他为三界做了多少,都无法改变战神的成见。
他是命盘器灵,是天道本身,自是无法容忍如此挑衅。
战神忤逆他,蔑视他,便是天道运作下产生的异数。一个不受自己掌控的异数,就该由他亲手将这硬骨头寸寸敲碎,然后捏成最称心如意的模样。
如今这高高在上的神也确实如他所愿堕入凡间,神魂四分五裂,连带性情都彻底改换。
眼下作为凡人之躯的凌霜铭就站在面前,隔着衣袍也能看到其下累累伤痕。步履艰难,玉山将倾,这副柔弱乖顺的模样,正是一直以来自己最期盼的结果。
可为何战神前尘皆忘,在二人对峙时,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眸间仍然清冷孤傲,带着令人厌恶的悲悯?
他玄元上仙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只要三界六道皆臣服于他!
凌霜铭却对玄元突来的怒气不明所以,不过眼下他无暇细思,只能将精力全部用来应付眼前声势骇人的无边剑气。
玄元不愧为天界上神,哪怕堕入魔途,修为大受削减,这一剑的威力也远在剑心境之上。
每道剑气都运化自如,一旦觑准了他的剑法破绽便凌厉地扑下。挡下一剑另一剑又至,竟是有绵延不绝生生不息之态。
这样精妙的剑招,需要的不仅是浩瀚的修为,更是可载天地日月的魂力。
凌霜铭面色更加凝重,沐雪在他手中似泓清亮秋水,青蓝色的灵气在剑刃上激荡,清流急湍般的剑气毅然迎上玄元的极招。
剑锋所至,黑色魔气凝成的剑气都被霁蓝的清圣灵气消解。
被人见招拆招,玄元只是淡淡地点评:“比之在玉清山上,你有所精进。”阴鸷视线扫过那双纤长微颤的手时,他漆黑的双眸更添几分晦暗的疯狂,“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比起令六道胆寒的战神,现在的凌霜铭还差太多了。
不过用不了多久,马上他就能得尝所愿,得到那捧天界最冷冽不可触碰的皑皑清雪了。
祭坛中情势紧张,云天城亦是岌岌可危。这座在修仙界享有盛誉的名城,全然不见了年节下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清平景象。
之前不少百姓已被古怪的黑色风暴掳去,侥幸脱逃的人还未松口气,便被倾巢而出的魔族斩杀。
那泓玉带似的河水早被血肉填满,浑浊的暗红水流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城内高大的屋舍早化作断壁残垣,其下偶尔还能看到半截白森森的骸骨。
苍翠的连云山今日也一改空寂,坐落于山麓下的云华山门已被逃难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上仙界的修者不能对凡人出手,因此云华门也只得派出弟子疏通群众,几名小修者忙得晕头转向。
从云天城中逃出的散修则在云华门弟子的带领下,一同抵御入侵的魔族。
而在山巅上,成镜影等此次随门派前来的宗师观望着山下局势,彼此对视时皆是愁眉不展。
“可有道友看到陆掌门的踪迹?”
上清派只来了君伯秋一位长老,一人肩负数十位年轻俊杰的安危,仙风道骨的道长急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君长老,魔族实力太强,我们无法撄其锋芒。眼下他们尚能被护山大阵阻挡,但依照大阵被侵蚀的速度来看,云华门失守也是迟早之事。陆掌门此时还未回来,只怕……镇守连云山只能靠我等齐心了。”
一位小派长老接话道,言语间隐隐有对云华门缺席的不满。
流商宗长老刘茗烟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站在一侧的玉清派等人:“是了,此等危机关头,非但最擅阵法的陆掌门失去踪迹,就连我等中实力最为高深的玉清派凌剑仙都无处可寻,我等唯有做好牺牲的准备。”
玉清派众人如何看不出刘茗烟是在冷嘲热讽,当下就有年轻弟子站出来怒斥:“住口,你自己贪生怕死也罢,凌峰主却从来不会置他人性命于不顾。他定是在结界外抗敌,岂容你这缩头乌龟诋毁!”
“好个玉清派,事实就摆在眼前,却尚能狺狺乱吠。”刘茗烟气机反笑,“嘴皮子功夫谁不会做,除非你现在就传音给凌霜铭叫他回来,我便磕头向他认错。”
“你!”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刀悍然剑气倏地劈下,横在即将动手的两派之间。
石崩地裂间,猛烈的罡风令众人各自震退数步,惊恐地看向那道手握巨剑的红色人影。
“口舌之争说够了吗?”成镜影袖袍在山风中猎猎翻动,还未散尽的灵力环绕在她身侧,不怒自威,“楚怀师侄已冒死下山寻求各派支援,刘长老何必丧气,不如随我玉清派一同召集散修,先加固结界以护佑百姓,再去同魔族拼个高下,顺势寻找凌师弟等人。”说罢她锐利的眼神扫向刘茗烟,却是向身畔一直静默的人发问,“遥音,你说呢?”
韵遥音眼神在颇有些不甘的刘茗烟身上顿了顿,才低叹道:“茗烟,你丧失爱徒确实遗憾,但眼下以大局为重。我赞成成峰主的提议,暂且放下成见,你且率众人前往主峰加固阵眼,与玉清派道友共抗魔祸。”
“是,宗主。”刘茗烟咬牙领命,冷着脸退了下去。
待各自吩咐好弟子后,成镜影才松懈了那副威严的表情,往韵遥音那边凑过去。
“遥音,方才你替我解围,可见我在你心里,也没那般令人生厌不是?”
韵遥音冷着脸走开半步:“收起你讨好的笑容,我让茗烟服软只是为了云天城的存亡。你莫忘了,还欠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待成镜影回答,她已自然地转了话题,“眼下陆掌门不在,我看阵眼虽有各位云华门长老支撑,却远不如先前强盛,再加上魔族持续不断地强攻,被破只怕就在这半日内。”
“当年魔族进攻我派,派出的精锐实力远不及今日这批,仍是令掌教师兄重伤,至今还未复原。魔族潜藏的实力,当真令人畏惧。”成镜影柳眉紧锁,“若阵法被破,我们必须全力应敌,可山上还有收容的百姓需要保护,只怕……”
话只说了一半,韵遥音却知晓成镜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