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铭伸手按上突突直跳的额角:“好了,你不必说了。”
从小拉扯到大的孩子,还不如玉清派那几个男弟子小嘴甜蜜,他悻悻地想。
雒洵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郁闷,兀自笑着低声说:“师尊的七情变化似乎更完备了些,弟子定会想法子为师尊寻回全部魂魄,到时你定能恢复如常。”
谢谢,师尊宁愿一直做个没有感情的剑客,也好过被徒弟气死。
凌霜铭默默乜斜向他,想接话,又怕再给这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抛出话茬子。
恰逢此时,客房的门扉被人扣响。“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很远,且一阵高过一阵。
凌霜铭和雒洵对视一眼,后者摇头:“弟子早设下结界,按理来讲无人可以扣门。”
能悄无声息穿过已是踏虚期的雒洵所布结界,来者要么在阵术上造诣颇深,要么便是今晚大堂上,有人隐藏了实力。
凌霜铭权衡半晌,披上外袍:“此人定是冲着我来的,待我先出去会会他,你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着他一掌掀开窗棂,举身没入屋外风雪中。
第99章
入夜前尚是小雪, 现在则是硕大雪块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又被狂风卷起。
举目唯有茫茫银白,一切景物皆在朔风骤雪下模糊了影子。
凌霜铭衣裙披帛飞扬着, 却丝毫不影响他轻盈的身法。足尖轻点, 几下便踏着鹅毛雪花跃上屋檐。
砖瓦的另一头, 也轻飘飘地落下一道素衣人影。
“本不想打扰姑娘安寝,可傍晚姑娘展露的风姿委实令人折服, 便等不及前来讨教一二了。”
他的声音有灵力掩盖的痕迹, 加之冽风正盛,飘忽传入凌霜铭耳中, 显得空洞清灵而雌雄莫辨。
凌霜铭没有接话,只是环顾四周, 淡淡一笑:“好阵法, 以天地起卦,借万象布局, 又派四名化神修者埋伏四方。如此大手笔,倒令我受宠若惊了。”
那人听了也笑, 森冷语调和他客客气气的话截然相反:“事关进入林决云洞府的秘钥,我等不敢拖大, 得罪了。”
随他最后一字落下,周遭景物如入水的墨汁般褪色。
脚下的黑砖瓦片消失, 变作坑洼不平的雪面,远处连绵山峰则近在眼前,穹宇间唯有茫茫苍白。
凌霜铭呼出一口白雾,试探着迈出一步。
绵软的积雪在脚下塌陷, 如踩在云团上, 沁骨冰寒则顺足心攀上, 令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阵法居然设有极为高明的幻术,竟是直接将他拉到了玄风山中。
因幻境的存在,即便凌霜铭熟知天下阵法,要寻到阵眼所在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而更麻烦的是,那几名潜伏在暗处的化神高手气息也被幻境的气息掩盖,无法感知其精准方位。
这是险上加险的杀阵,看来对方根本不打算给他留任何活路。
不等他掐算卦象,猎猎风声里倏然传来微弱的沙沙声。
凌霜铭结起剑印,凝神戒备。
浮霭风雪乍然一凝,再看时已化作青雷,自天幕轰掣而下。
凌霜铭旋身闪避,这雷电却似长了眼睛,他前一脚踩下,电光便紧随而至。
这时过膝的厚雪,以及咆哮过境的狂风便成了束缚脚步的枷锁。
不论是天罡步法,还是御风而行,皆快不过宛如倾盆暴雨的雷击。
“装神弄鬼!”
凌霜铭冷声一笑,不再压制修为。
灵力在指尖化作长剑,他反手握上剑柄,浩荡剑气径直迎上那碗口粗的青雷。
霎时两股灵力碰撞,天际雷光被呼啸四野的剑风驱散,虚构的空间也为之动荡。
远处被霏霏瑞雪遮挡的山林间,隐约传来一声闷哼。
这里像是常年无人,林间树木高可参天,且几乎根根紧挨在一起,令人几乎无踏足之地。
凌霜铭犹豫一下,挥袖甩出臂弯间的披帛搭住其中一根枝干,借力跃上树梢。
狂风到了林间反倒愈发猛烈,但有披帛拉着倒也站得平稳。不得不承认,这繁琐的装扮,某些时候真的十分实用。
登上高地,幻境内的景物勉强能尽收眼底。
掐指细算六爻,他目中露出一丝了然。
“这布阵方式,此人莫非是……”
还未来得及推算完,他神色一变,扯着披帛的手腕发力,轻飘飘地侧过身。
几片苍叶顺着风自他身后掠过,钉入前方的树干中,枝叶簌簌而落。
不等他反应,又是一阵穿林风过。
满地枯叶被卷至半空,脆弱叶片竟发出剑刃铮鸣,直取他浑身要穴。
被四面飞叶锁定,凌霜铭却是傲然一笑:“班门弄斧,到此为止了。”
柔顺披帛在他手中舒展自如,时而柔如清风,时而又坚韧如刀,这声势骇人的攻击竟被轻而易举地化解。
紧接着他飞身跃下,灵力顺着指尖印结汇聚,被他一掌拍入地面。
天地被骤然充盈的霁蓝法光照彻,空中浮霭飞雪在这刻都现出了原型——那是一道道悬浮于虚空的幽蓝符文,正由两股不同的灵力引导着,不断重组排列。
那道空灵的声音也在此时再次回荡于幻境上空:“不错,百年来你是第一个看穿我阵法之人。但要想破解它,还得看你有没有这条命。”
它话音落下,两道人影自林中走出,正是先前在大堂中见过的萧珏,并另一位身着中州门派法衣的化神修者。
萧珏使的法器乃是一杆长槊,枪尖隐有电光跃动,看来先前的青雷便是由他引动。另一人则手执风幡,以风行剑式。
直面两大化身强者拦截,凌霜铭却不紧不慢地抬指掐算:“雷风相与,刚柔皆应,你取的卦象是雷风恒。”
天际那道声音骤然一紧:“动手,绝不能让他起卦!”
但显然为时已晚,但听凌霜铭轻念一声:“起。”
天地间浮动的咒文光泽变幻,茂密山林眨眼被火海吞没。
萧珏行动顿时变得滞涩迟缓,面色也时青时白,似乎在隐忍剧烈的痛楚。与他同行那人则是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恍若人间蒸发。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端起长老的做派,指着凌霜铭怒道:“妖女,你施了什么邪术!”
这称呼倒是叫人觉得新奇有趣。
凌霜铭披帛翻动,几乎没费力气便缴下萧珏兵刃,利落地将他的双手绞到背后。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以彼之道还比之身罢了。”
“你们以伏羲八卦为阵,我便反推卦象重新结阵。巽为风,震为雷,遇木则风雷相生。以火攻之,则断你本源,是为离卦。再布下金石为阵,上乾下泽,则你的阵法不攻自破矣。”
其实这还要感谢御清尘在他的剑穗中留下一丝火灵力,否则单依靠雒洵与他,今日怕是极难从围困中脱身。
说话间,幻境上空已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这是由大阵形成的异空间濒临崩塌的前兆。
但萧珏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雪衣女子。
初见便觉此人风姿脱俗,可惜带了些羸弱气。
直到真正与她动手,伊人一扫病态,不光掐诀起阵干净利落,行动更是翩若惊鸿。
此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一袭雪衣墨发在长风里飘摇,清冷出尘地立于皑皑天地间。直若月中聚雪,高洁而不可亵1渎。
他不解思索道:“你可有想过离开玉清派,丹霞派定引你为上宾!到时打开秘境得到仙魂残片,我派必会分你一份。”
凌霜铭怔愣一下,尔后笑了起来:“你要将林决云的残魂赠予我?”
萧珏近乎虔诚地点头,但下一瞬,凌霜铭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可我就是林决云啊。”
趁萧珏陷入呆滞,凌霜铭手起刀落,一掌将人敲晕过去。
随着萧珏缓缓倒下,最后支撑幻境的力量也彻底消散,眼前一切景物都如水雾蒸发,渐渐变成另一番景致。
肆虐的风雪止歇,取而代之的是绒毛般的细小雪花,扑在脸颊上带起些许痒意。
周遭也不再是无垠山脉,四面皆是生满松柏的高崖,似乎是一处极为深邃的峡谷。
凌霜铭下意识地顺着一线天的方向往下走了几步,但他立刻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这具身躯忽然变得太过轻快了。
用心探查后,他越发感到惊奇。
体内早已枯死的经脉竟重获生机,体内灵力生生不息,仿佛永远无法用尽。
可世上并无任何阵法能使人起死回生。
没等他弄清楚状况,双足竟有了自己的意识般,自行迈开脚步,带着他继续朝峡谷深处行去。
凌霜铭吃了一惊,用尽全力想要使自己顿住,却只是徒劳。
一步,两步,仿佛在应着神秘的召唤,缓缓踏入有进无出的深渊。
惊疑不定间,他发现随着自己的动作飘荡起来的衣物,看上去陌生而熟悉。
这是男子才会穿的法袍,淡青色的衣料轻薄如纱,看似朴素的衣摆间层层叠叠绣满银色云纹。每行一步,恍若幽昙悄然绽放,看上去飘逸而柔美。
这是他身为玉清派掌门林决云时惯常穿着的法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