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无法分清自己现在是屈辱还是悲愤,胸口被炙热灵力和激荡情绪翻搅,令他眼前泛起一阵又一阵虚影,喉头又开始冒起温热的腥甜。
御清尘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手下战栗的身躯使他既愤恨又兴奋不已,他贴上那轮线条秀美的耳廓,低声呢喃:“雒洵?哦对了,是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倒霉徒弟。三年前他被你推下云天城血渊,便再也没有爬上来,怕是早就挫骨扬灰,连全尸都没留下。”
凌霜铭瞳孔猛地一缩,染血的手一把攥住御清尘衣袖。
他已濒临窒息,却在惊惧驱使之下,断断续续地吐出微弱气音:“你说……什么,雒洵没有去……咳咳……魔族?”
御清尘声音中带了不易察觉的快意:“不得不说,你太高看了那小子。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也只有死人才能消失得这般干净……”
凝着凌霜铭越来越痛的神情,御清尘面上笑意更深。
这口压得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怨愤,他已憋了太多年。
从幼时一直到林决云抛下玉清派陨落,再到今日。
而今尽数发泄在凌霜铭身上,看高高在上的仙尊被痛楚折磨得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会像冰雪一样融化碎裂,他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因此他也未注意到,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正无力地滑落下去。
凌霜铭心口一阵绞痛,连带着识海深处的元魂也似被万剑穿过,他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却无法挽回正在崩裂的意识。
一口鲜血从惨白的薄唇中喷出,劈头盖脸洒了御清尘满脸。
后者微笑顿时僵住,无暇顾及脸颊上的血污,慌乱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御清尘怵然去摸凌霜铭的手腕,却被他侧身一避。
“滚。”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个字,凌霜铭无力地阖上眼眸,几乎要被不断从胸腹中涌上的血呛至窒息。
御清尘似乎还在解释什么,但这令人厌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比窗外的微风还轻。
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凌霜铭平静地想。
他真的很累,玄元也好,御清尘也罢,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至于雒洵……脑海中乍然浮现出那对清亮的琥珀眸子,渐渐陷入沉寂的识海泛起波澜。
他不甘地伸手,想要触碰青年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意识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御清尘下意识接住那只自虚空里无力垂下的手,他第一反应是惶然无措地搭上脉搏。
一代化神宗师,在这紧要关头竟试了数次都未能探准脉门,直到摸到微弱的起伏后,才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引燃传音符,下达指令:“柳师妹,用天阶传送阵,即刻前来太初峰主殿。”
“何事如此紧急,万华大会还在紧要关头,我走了名额怎么办?”传音符的另一头响起柳如烟诧异声。
御清尘深深地看眼怀中气息渐弱的人:“名额不要也罢,师祖绝不能出事。”
说罢他顾不上掐灭传音术,双手结印,将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凌霜铭体内。
他的面上带着自己都未发现的懊悔,火灵气被小心翼翼地转化成最纯净温和的五行之力,源源不断填入凌霜铭正在枯萎的心脉内。
将死之人的道躯有如无止境的黑洞,单是他一人之力,自是无法填补生机的空缺。
但有了他豁命输入的灵力,凌霜铭已经静止的胸膛又重新开始起伏。
只要撑到柳如烟回来,就能挽回他的过失。
然而就在此时,天穹上一道惊雷炸开,整个玉清山都陷入一阵天摇地动。
殿外传来弟子纷杂惊呼,全力运功的御清尘受此影响,面色一白。
一道粗犷而洪亮的朗笑响彻整座山脉,不少小弟子被其中蕴含的威压当场震晕过去。
“玉清派牛鼻子,速速交出林决云的尸身,否则本座今天就踏平这山头,把御清尘这牛鼻子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第90章
护山大阵已经开启, 但在来势汹汹的攻势中,整个玉清山地界仍是被搅得一阵天翻地覆。
法光劈在无形结界上,灵力顿时泛起成片涟漪。足以抵挡半步飞升强者全力攻击的阵法, 竟有溃散的征兆, 来者实力显然已到了踏虚后期。
“掌门呢, 魔族那厮又来叩山门了!”
“掌门还在后山禁地修炼,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
“可再这样下去, 魔族又要攻进来了!”
……
殿外传来楚怀和守卫弟子的争执声, 还在专心运功的御清尘额角悄然滑落一滴冷汗。
他事先嘱咐过易千澜,不到万不得已, 在进入禁地期间决不允许弟子通传禀报。看来外界的情况已是刻不容缓,身为掌门, 他必须出面对万千弟子的性命负责。
但是他眼下绝不能离开, 否则……
御清尘结印的手因紧张而战栗,浩瀚灵力一丝不留地注入到与他相对而坐的白衣人单薄瘦削的身体里。
他的修为已损失泰半, 化神期修士的灵力足以毁灭一方疆域,然而眼前的人薄薄的身躯里仿佛被人挖了道永远无法填补的天堑。磅礴灵力倾注下去, 那张清隽如画的脸庞依旧了无生气。
远处又是一阵轰隆巨响,连这处位于太初峰后山的偏殿都开始摇动, 设在殿外的结界受到波及,表面出现了丝丝缕缕皲裂的痕迹。
巨大的动静使得他心神一乱, 灵力输送为之一滞。
御清尘赶忙闭上双目,强迫自己沉下心。
但结界破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他不得已睁开眼,便看到结界碎片砸落在凌霜铭发梢和肩头, 膨起一小簇火花后又散作细碎光点。
他手印一乱, 竭力维持的法印彻底终止。
凌霜铭闷哼一声, 虚弱的身体无法维持打坐姿势,歪歪地向旁边倒去。
御清尘满心惶然地将人接住,也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跟着栽在冷硬的青砖上。
丹田因骤然失去灵力而传来磨人的抽痛,他无暇为自己调息,只草草往嘴里塞了把丹药,脑海中满是纷乱杂念。
该做何选择已经显而易见。
再这样下去,玉清派迟早会被魔族攻陷,到时不光是凌霜铭,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
可当他搭上凌霜铭的脉搏,指尖渐次微弱的那点起伏便牢牢将他的脚步绊住。
这时他想到了柳如烟,心里愈发焦躁:“天阶法阵不该这么慢,如烟到底出了何事!”
一道冷冷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清晰地传了进来:“还能出何事,不都是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惹出的麻烦事?”
早就不堪重负的阵法被人抹去,有人猛地一贯殿门,大踏步走了进来。
君秋池沉着脸步入这间密室时,殿内的一切都恢复了整洁。
偌大屋宇内除却日常所用,空荡得如同一窑雪洞。
御清尘面色青白,气息急促地站在大殿当中,同样带了薄怒望向蛮横闯入的人。
僵持之际,柳如烟柔和清悦的声音及时响起。
她自君秋池身后进来,挡在两人之间:“师兄莫要动怒,我听说事出紧急,料想你定然无暇赶去上清派,就擅作主张顺路将师叔祖请来了。”
“你来得正好,我调息出了岔子。”御清尘面色不改,向柳如烟递个眼神。
后者立刻会意,裙纱浮动间步履轻快地隐入层叠屏风内:“我去为师兄寻药。”
君秋池眉头一皱,没有漏过这对师兄妹目光相接时刻意掩盖的焦急。
他一撩衣摆,也要跟着进去,却被御清尘挡下。
“屏风后面藏了何物,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我看的?”君秋池化出灵剑,轻挑的眉头杀气毕现,“好徒孙,让开。”
尽管保持站立的姿势都有些艰难,面对君秋池的剑锋,御清尘反而更加从容:“师叔祖,再拖下去护山大阵便要被魔族攻破,玉清派怕是会就此覆灭。还是说,你有信心在瞬间以一敌二?”
君秋池持剑的手浮起青筋,骨节都被捏得泛白:“畜牲……霜铭怎会遇上你这种白眼狼!”
御清尘这番话可谓牢牢拿捏了他的脉门——若是这对化神期的师兄妹全力拦阻,待解决了他们,魔君怕是早就攻下了大阵。
到底是凌霜铭的心血,他怎能放任玉清山被魔族血洗。
况且凌霜铭的尸身还被御清尘藏在玉清山内,在无法确认藏尸位置前,玉清山断不能有失。
御清尘唇角又露出诡谲笑意,白净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起来,像是正牢牢扼住一件纤细的东西:“师叔祖,就算你不为玉清派考虑,想想师祖的尸身……”
君秋池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势,铁青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冷哼一声,化光往山门方向掠去,只余一道寒霜带雪的声音在梁柱间回旋。
“那你最好把他的尸身看顾好,若是让我寻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定第一个取你项上人头。”
过了半晌,持续不断冲击大阵的法光停下。
山门处遥遥传来君秋池和那魔族人的对骂声,接着是剑气和魔刀的铿锵撞击。两大踏虚强者斗法而产生的绚丽法光,令日月都失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