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 (nightfall)

　　纽扣是洛希留下的信物，他似乎有随手扯下纽扣送人、代替承诺的习惯。　　说起来，Rosie和洛希这两个名字不也很接近么？尽管这个想法极为大胆，却能巧妙地解释仿生人身上气质的变化，那种谈笑自若的气场可不是人人能具备的。
　　白石槿盯着那枚闪烁微光的小小圆形。也许，比起一百五十万信用点来，还是这颗不起眼的纽扣要值钱多了。
　　*
　　走在通往神社的路上，洛希开始反思自己对邓槐灵的报复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在得知对方的所作所为后，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认为在意料之中。五十分钟的性服务而已，就算邓槐灵真的接受了，充其量只能证明对方是个庸俗且正常的男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会难过的只有小仿生人，洛希感受到Rosie正在经历的一阵阵钝痛，好像Rosie是从他身上割离的一小部分，却依然与他血脉相连。刹那间不甘与嫉恨包裹了心脏，他真心地介意起来，想要质问邓槐灵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发现自己没有资格。
　　Rosie有立场也有资格去指责，虽然仿生人从未将自己看得很重要，但洛希知道邓槐灵是重视Rosie的。
　　整个事件里最荒谬的角色是他自己——就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天降大雨一样，他被莫名其妙的心痛折磨得半死，却找不到可以责怪的对象。
　　都怪邓槐灵。要不是对方闲着没事去找性爱仿生人，他也不至于忍受这种堪比失恋的心情。
　　洛希郁郁地踢了脚石子，又觉得自己没报复错了。白石槿点评邓槐灵睚眦必报，实际上洛希心眼也很小，他恨不得和那个皮痒的小子打一架，但是思来想去，还是点一百个人类的杀伤力更强。
　　他对着洞顶被光晕笼罩的水母发呆，一时间心里都是那个赏金猎人，直到月野雪奈悄悄绕了过来，戳了戳他的肩膀，洛希才猛地转过身，看清来人之后松了口气。
　　“我吓到你了吗，Rosie？”雪奈研究着他的表情，“不过我已经叫了你好几声啦。”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洛希揉了下女孩的发顶，忽然记起什么，“对了，昨天是不是说好要去学校看看？”
　　月野雪奈气鼓鼓地叉起了腰：“我刚才等了超级——久！约好在神社见面的，你一直不来，我只好下来找你了。”
　　“抱歉抱歉，我——”洛希将手揣进兜里，里面却空空荡荡，一来他换了衣服，二来作为仿生人的他并无随身带糖的习惯。
　　从前他在二区保持着这个习惯，去贫民密集的地方调查民意，总会遇到很多小孩子，二区的孩子被人们称为“不可教化的魔鬼”，但洛希觉得没有谁是不可教化的，反正在他巡游各处的时候，那些孩子都对他极为友好。
　　下次去买一点糖果好了，除了给雪奈，神明居还有十几个不及雪奈大的孩童，洛希和白石槿一路走来时，看见他们在街道上乱跑，而他们的父母仿佛消失在黑暗中，杳无踪迹。
　　“说起学校，这里共有34名儿童已经到了学龄。”雪奈很快便没在生气了，看样子之前只是逗着他玩，“前段时间，我从神社划出一块区域作为学校，却找不到老师来教导他们。”
　　“34名儿童？你确定有算上你自己吗？”洛希笑道。
　　“母亲教过我认字和算术，还有好多祈神的歌谣！”月野雪奈不无骄傲地说，“学校目前是我在维持，可是仅仅凭着一点浅薄的知识，还远远不够。”
　　洛希提出疑问：“神明居有一千五百人，难道挑不出一位稍有学识的老师吗？即便都是罪犯和教徒，也应当有人从事过教育类的工作。”
　　“有是有的。”雪奈迟疑了一会儿，这时他们已来到神社一处较为偏僻的屋宇，“我们都叫他‘sensei’，意思是老师。他悉心教了我们半年，半年之后，他在这间教室去世了。”
　　她忽地推开了门，微弱光亮照入面前无比冷清的陋室。与其说是教室，不如说是老师的个人居所，空气里弥漫着霉烂的味道，一张木板床，一套桌椅，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引人注目的是，在一面墙上用荧光笔写满了单词，而另一面墙上则是简单的算式和简笔画，在昏暗的环境中，它们宛如浩瀚星辰散发着光芒，置身其中，就好像处在宇宙的中心。
　　“那位老师来到神明居时，已经生了重病，”雪奈轻声道，“他不肯告诉我们他的真名，只许我们称他‘老师’。Rosie，你刚刚问神明居为什么挑不出一个可以教书的人，那是因为这里的孩子太棘手了，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希望……不仅是大人，孩子们自己也放弃了自己。”
　　她靠近了墙边，手指摩挲着荧光笔写就的字迹，“到了神明居不久，老师向我要求一间房屋作为学校，宣布开始教学。起初有许多孩子感到新奇，这里人头攒动，课堂上总有人打闹，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原来学习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便陆续不来了。”
　　“后来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师。最后一堂课，老师拖着病体颤抖地在墙上写字，不停咳嗽。他很难过，不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而是因为不能再教我了。
　　“他说你应该亲眼去看一看地上的，雪奈。见过了地上繁华的景色，你会明白在地底徘徊的我们有多么渺小，我们所在的社会中人类犹如虫豸，可是再弱小的虫豸，也有睁眼看看的权利。
　　“弱小并非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事情是被剥夺了光亮，又自愿闭上眼睛。”
　　“所以那次你就到地上来了。”洛希说。
　　“是的，我去找父亲——我和姐姐香奈很早就分开了，因为父母理念不合，母亲把我带到了神明居，而香奈从小跟着父亲，直到母亲死后，我和父亲那边重新建立了联系，不过香奈从来没理过我，也极少回家。”
　　月野雪奈苦涩地微笑着，“听完老师的话，我一直梦想着到地上去，结果第一次来到地上就遇见了你，差点目睹父亲被杀了。”
　　洛希“唔”了一声，挑起眉道：“看来我是破坏英雄梦想的反派人物。”
　　“不，没有。”雪奈脸上的愁云被遣散了，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是拯救英雄的，嗯……导师型人物！”
　　“导师，”洛希笑着拉开椅子坐下，手指慢慢敲打桌面，一边思考一边说，“这个称呼让我很受用……其实我有个提议，不如我来当你们的老师吧。”
　　“教、教杀人技术吗？”月野雪奈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
　　“我看起来像那种只会打架的人吗？”洛希问道，随即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哦，确实，好像是这样。你们想学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距杀手准备好手术还有一段时间，在接受手术、返回二区之前，他应该会相当空闲。只要每天晚上抽出空当到神明居来就行了，当然，前提是邓槐灵不继续深究，愿意跟他共同维护着那层窗户纸不被捅破。
　　这怎么可能呢——洛希沉默地捂住了脸，突然对自己挑衅邓槐灵的行为感到无比后悔。


第60章 信，04:21 am
　　洛希和雪奈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将教室收拾出来，明天再集合神明居的孩子们，征询关于教学科目的建议。洛希自然不会向这么小的孩子教授杀人技巧，不过格斗术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生活在地下，理当有一些生存的自觉。
　　在雪奈出门汲水的时候，他拉开了那张破烂木床底下的箱子。床原本是由三口锈迹斑斑的铁箱与一道木板搭建起来的，被他一抽就散架了，灰尘卷得沸沸扬扬。
　　铁箱没有上锁，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三大箱手稿，一行行字迹发着光，艰深晦涩的数学公式填充了纸上的每个角落。
　　洛希本想在这些箱子里找到可供教学的材料，可他发现手稿内容与教学完全无关，不要说初至学龄的儿童，连他也看不懂——那好像是天体物理学相关的研究。
　　唯一能够阅读的是搁在纸堆顶端的信，洛希顺手把信纸拆开来，读道：
　　“请容我大胆预测，雪奈这个好孩子会保持我的遗物原封不动，假如有人看到了这封信，信纸前的人一定是新加入神明居、且有意向教导孩子们的后来者。我为此感到欣慰，无论时间长短，感谢你向他们伸以援手。
　　“至于下面的内容，是一个将死之人试图记录他的生平，要是你不感兴趣的话，就不必再读了。
　　“我曾任教于康斯星顿大学天文系，（洛希翻到此处略感惊讶，因为这是塞西娜的顶尖学府，）勤恳奋斗至三十五岁，有了一份丰厚的薪水与妻儿子女，一度以为生活将永远平和地持续下去，直到我在学界发表了对CyberRose不利的言论。
　　“其实言辞不算多么激烈，我发自内心地提醒那些科学家，不要疯狂地追求技术极致，技术本身无罪，然而人类的原罪从未消除，一味推广仿生人和幻海系统，会把社会拽入无底深渊。言论发出的五分钟后，我收到来自政府的警告。
　　“政府强制我收回言论，并为公开诋毁CyberRose而道歉，否则将剥夺我的教授头衔。我拒绝了，一小时后，妻子哭着联络我说，警方正在我们的公寓里大肆搜查，意图找到对我不利的其他证据，以此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