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积摩尼再曰:“如何是祖巫?”
见东华词强色壮,第一问完美过关,雍泮也慎重起来了,怕他不知道题眼的起源,抿紧了嘴密地里传音道:“祖巫是一个运道十分强盛的凡人,天生肉身强横无匹,偶然获得了上古魔、神的经典,却自修得有几分走火入魔的意味。那时候你还没生吧?怎么和你说呢,属于神和魔当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的势力。后世这样的太平年景,这位祖巫竟也算开宗立派了,可这毕竟不是处常之法,所以他们做法事失手是常有的。当然了,一旦得手那就是绝了不得,毕竟是神魔二族兼修并用的,它能蚂蚁撼大树!”
“嗯——”雍泮还在累篇叙述,东华道声“好啦”,就俯身捡起应元丢的,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意态安闲地好像他下一步就要茶碗里倾进了些水,磨起墨来,在砚中旋了一下笔。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
“好!好!神、魔、巫本来就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各门各类虽然不齐,混在一起就成为一家。看起来雪白一片分不清界限所在,可是万类虽差,却可以一一鉴别出来。山河大地,世间万物,无不是自家中物,非言语能尽。只要识得真切,妙神感应,万机随赴,无有差错。”雍泮道。
他旁边是龙和九天雷祖,两个整人凑不出半个共情对象,不禁去望太微:“这意境真是妙啊,山水真如,水月相忘,乐圣大人!这正是《宝镜三昧》所说的‘类之弗齐,混则知处。’真乃机锋杀人不用刀,一个字一句词就能杀掉学人的情识妄解,哪里需要刀呢?”
其三问曰:“魔、神,是同是别?”
“鸡寒上树,鸭寒下水。”
闻此答语,石门已在缓缓打开。雍泮还没迈步之前,就已忍不住大圈大点,极口称赞:“东王子,我原以为你除了文章作得有些文理脉络之外,不过一个巧宦琉璃蛋,没想到果真是俊茂之才出将入相!小鸡感到冷时就会上树栖息,鸭子感到冷时就会下水御寒。不同根器的人会自然地选择不同的法门,一切法自然现成,都是同一道性,无需多作分别自寻烦恼。就像‘鸡寒上树,鸭寒下水’一样简单自然!是吧,没错啊,深为有理呀,乐圣大人!”
他这一串话抛得飞快,以至于说完的时候,太微都还没有走到门里去。
却被东华伸了一臂拦了,蜻蜓点水地看他一眼:“下神去就好了,应付得来。司乐大人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大天帝金枝玉叶,只管待着吧,这么着可成?”
这话很说在雍泮的心坎上,刚刚施法弄哑了应元,现在想象中已和乐圣大人独处,弹弹琴,谱谱曲了,巴都巴望不上,于是委婉表示赞同:“东王子识穷天下,很有本事哇。放胆去做事!”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时欢喜心甚,都从龙背上跃下来了,拽着艰涩的步履往回走,大觉东华真是真主下世彗星出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
都捡好位置坐下来了,脱了外边大衣裳,回身却见那两位帝君还没有达成一致。似乎太微再往前进,东华甚至都要搡他了。
一小会阒无人声,见到东华脸上已没了笑容,却叹息一声道:“听我一次的。”
太微则道:“勿复如是。”
东华别着长剑双臂抱起,侧脸低着头看他,异色的眼睛微眯了。
雍泮即使不能视物,却心中莫名栗栗懔懔。
东华终道:“好,你若要论,题是我答的。宝藏世尊洞彻明白,就不让你过又怎待,圣人也不会说我没天理——大不了大家都不去了,世尊,请关门吧!”
太微道:“亦作玄门法语。”
“您?请您圣鉴明照,点检一下。”东华听了失笑,“机锋转语——给你下个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这个转字就转在不好理解,字句平淡没锋没芒。即使八面受敌,被人问难,也处处都有转身的出路。你这人向来一根直筋,当是你们炼丹的什么‘金龟缩头’,‘马阴藏相’么?”
听见这信息,雍泮笼统地拉了一句架:“东王子!连着体结着心的,要敦睦恺悌才是啊。”
“好着呢。”东华挺了挺腰背,抬起下颔来,促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倦乏了,“我对大天帝只有忠悃诚敬之心。”
太微道:“般若慧剑光芒之锋锐,照破万象,截断乾坤。你之所答,盖谓涤尽无明妄念而心性炳然之时,犹如珊瑚枝,一一撑映天边之月,八面玲珑,显示光境双亡双收之运用自如,乃寓头头物物皆是吹毛剑之意。”
东华垂眼瞧着他:“是啊,那是我言,你言呢?如何是吹毛剑?”
“我言是骼。”
“骼?”
不似东华对答之时机轮圆转的风致,他如此平淡的一个字,哪有什么空间穷理铸词。东华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
过于匪夷所思,这下连雍泮都大为困惑,怎样发奋都想不出来,一面拄杖便挃地上,朝东华伸出手来招招,意思是别吵啦,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应元只能瞪眼,血气更不平顺了,哼哼啧啧。
太微道:“骼本无毫,纵有吹毛立断之利剑,也无处可施其能。是故世上本无菩提可证,无涅槃可得,一切执着有害无利。”
“云尊。”霞光迸迸,色光流转,宝藏积摩尼再次现身说法。
“如何是啐啄机?”
“响。”
“如何是正法眼?”
“普。”
“三身中哪身说法?”
“要。”
“杀父杀母,向道前忏悔。杀道杀祖,向什么处忏悔?”
“露。”
四问一过,雍泮吃惊过度站起来还不住后趔了好几下,他不能说完全参透了,但是知道它们看似与大道乖离,如铁山横亘在面前,却使闻道者湍急奔驰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脱离原来的思路,形成反照。于片言只语之际,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见妄想,扫除情识,彻见本心。
连应元此时目光都也是连连在跳,脸上难看得像是涂了黄栀水,他是大大罔措,这些截断众流、孤绝奇骏的道字,竟不由他主地促成了悬崖放手、绝后再苏式的顿悟,仿佛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涤尘襟。
寻常转语,还需要还得遇上上根利器的人才能契印。可是此四个字,轻得没有半片树叶的分量,不曾惊起一片风尘,却能让全然不懂的应元体内像有一股热气,在推撼着涩滞已久的经络,心中毫无缘由地满是自悟的法喜。
身体好轻,像是无形中有一根线绑着他漂浮。他越是想要压抑这些异样感觉,本来无事恬淡的喜悦,就越是要变得波澜壮阔,催得人心跳如擂鼓。冲得脸上燔灼一般火辣辣的,手心都烫呼呼的了,伸出巴掌亮亮来看,脸上五色精彩,发气一掌拍在五体投地的冰羯罗的犄角上——它龙颔下的银须都早趴下了。
宝藏积摩尼道:“尽乾坤大地三乘十二分教,万世诸神天下老师言教,觑不透云尊化机悟境。”
“法藏为基,正见为导,心能转境,彻见本来。譬如金在沙中,陶炼滓秽,然后销镕成金之后,价值无量。云尊,你之所答,证你已舍离恩爱之束缚,解脱情执之枷锁,免除一切之果报,已遣除了情尘意想的现量境。那么,你等诸人,还不肯放下么?”
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是宝藏积摩尼在太古之中的一道残影。所以关于云尊的线索,就到这里为止了。拜服已无极,最后,宝藏积摩尼睁目看向画外的这位望切威严的云尊,只叹道:“昧人愚元,何敢视焉。”言竟,画轴自焚。
东华像个没事人,在火烟灰烬中,捻起来一个物事,原来是烧不化的植梗,搓搓说道:“哦,这是耶输法王的藕泥朱印吧?都说它冬不凝固,夏不走油,水浸不烂,火烧留痕,果真如此。”
前方还有一小段极窄的水路。良久,雍泮才豁然有省,骨悚而心荡,简直要掩面放声。
东华也笑,语调和内容都在模仿宝藏积摩尼,道:“我纵学得千般巧妙,记持解会,口似倾河,尚与云尊天地差殊啊。坐井观天,樗朽之辈,我今若也齿剑死,能博得个激扬千载名么?”
太微道:“纯乎天运。”
“还谦虚上了?但参活句,莫参死句,你解得是真妙。从前不知道你是三界第一聪明之士,不露圭角的。看来,往后须少在你面前到处驰骋驴唇马嘴了。”
太微只道:“昔在无忧寂默,与天君浩渺春潭,和衣眠云。天君训诂转语,日用是道,拈花一笑,以心传心。犹在耳也。”
“我说呢,听着那些空啊,无啊,不像你说的话。你是素来世有不可救之心无不可救之人的,不空不无的。真的悟彻了,世上不过一团气,一缕烟,一现昙花而已。”东华停了一停,“还是他高明,山高高不过太阳的。”
看太微还是要说什么,他适才描绘的那个百花盛开,如织锦美丽的旧日场景,酝酿、发酵了一下,就这样突然在东华脑袋里炸开。东华道:“不听了,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太微没有回眸,他的身容一如琨玉秋霜,以致这一片水域如同冰天雪海,纵黑夜明如白日,却道:“此间事,我绝口不对人言。只缘视你独知契友,永劫无滞,满怀心事,未尝有不可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