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君不露声色地微微挑高眉毛,脸上的笑敛了大半,花朵黄白间之如金玉色,映在他暗涌黑潮般的眼底中,“看来你们还是不错的朋友?至于我的事,想必你也是听他说的。”
“木公襟怀高旷,不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与我倾心相友。”太微点头道,“卿亦闻其人?”
天君道:“后来的事和你们的事我都不知,只知从前是上古一颗孤辰寡宿,东到日窟之天东,生他于石涧积血之中。其生身父母本命衰微,无量福地未开辟之时,便早早下世了。”
太微听了悯默,半晌才道:“九天雷祖乃斗姆元尊梦金凤衔珠坠于掌中,因是有娠而生焉。应元雷霆万化之祖,位隆何其上品,然傲狠不德而乱天常,冒触天地,呵毁风雨,其罪从微至着,日积月深。卿知德行圆满之谓神仙,然天之高,不可知也。地之厚,不可度也。神之妙,不可测也。变化应感之迩,唯此贵贱身家之论,道不在是也。是故卿不必申说此事。”
“我不过是说了所知事,惹你这样一篇如临大敌的伟论。好,对不起你那位体心贴意的朋友了,是我无礼。”天君叹气,“怪我,怎么这样不容人。”
太微看他像受了极大委屈,一脸受难的样子,一肚子闷昏之气,也道:“任性而发之语耳。”因渐渐偎了怀中,声音有些瓮气。
天君抱他在怀,待到怀中人旋臻甜适之乡,温柔仿佛杨枝水。
香很快燃尽了,赤红的一星火头消失在灰堆里。灯火突然湮灭在黑暗中,他才一手慢慢抚着瓶中花叶,道:“你不知,插瓶最忌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既然‘取花如取友’,花亦是人,各有病根,都要观察克治。都需要……祛一祛痼疾。”
第187章 天风吹镜花波月 素幔卷阳台云雨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晓了。
这雪璘珑界在大沙周界北去三万里,它们都是神魔交界处的极境,其中之寒苦,不亚于当年血盈地狱的最深一层。
无须离火之体,在这里根本站不住几个钟头,可是为了等道君和卫璇,什么也都值当了。
他面孔中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也不敢上前去敲门,只呆呆立在雪中像根小冰棍。
“真君!”伏柔快步赶来,赶紧把这小人用披风包装起来,才抬头一看紧闭的房门,急得团团干转,“圣主还没有出来吗?”
距离太微派他们去寻找越金的下落,已经过去两天了。办个差使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伏柔踌躇着回来复命。
“别,别……”无须看他好像要上去敲门,急忙说,他冻得讲话都嘎巴玻璃脆了,“别叫,多管闲事,我,我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伏柔是把无须一手带大的,角色相当于个奶母,知道他心思,是因为觉得自己闯了祸,若非他被歹人所擒,雷祖也不可能知觉追查到这里来。伏柔安慰道:“圣主一片仁心八寰仰,怎么会嗔责怪罪真君?” 听着倒像是自责自叹。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靴声橐橐,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而看到引入眼帘的这个人,无须瞬间就活了过来,心中一阵似酸似甜的热流,眼中咸水止不住想流,嘴角撇了几撇,马上搓了个雪团掷过去,扬着脸道:“笨鳖!接招!”
却被对方的护体威猛圣光尽数。回旋过来的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了他满满当当一脖子。急急倒退两步,扭了脚脖子,差点踩到了伏柔。
无须忽灵灵地闪着大眼怔在当场,一下子就不敢认了——这位天君的面上有了太多捉摸不定的浮沉,但他是想不了这么多,只觉这个“卫璇”,怎么这样远,好陌生。想揉眼擦面,却一动不敢动。
伏柔见了这位风霆若神的男子,升起一团无名的极大畏惧,心里打了个寒颤,几乎将手里怀里一叠叠的奏章和牒报掉在地上。
浓云压得极低,罩得天地间一片阴森狰狞。幸好,伏烈这时出来了:“怎么都站着发呆?快进来,都在等着议事!”
“无须小友,今日在此重逢,齐全了。” 因二人还是木着,天君笑道,“此露天地下,寒风凛冽,不好罄谈,到房中再细细披陈。”
伏柔定了定神才答应一声正要走,却被伏烈拉住了耳语:“给你提个醒……”他是第一个找过来的,当时他推门只闻粉香喷雾,恍然入醉乡……
他交代了几句天君的身份和关系,说了个大略。伏柔听了一怔一怔又一怔,伏烈扯着惊愕的他关了门,最后伏柔眼睛望着墙角不吱声。屋内传来妇人的哭声,伤肝动肠,十分凄恻,他也仿佛听之不见,还在看水缸里几尾赤梢金色鲤鱼悠闲地浮上浮下。
伏柔、伏烈本来是上古一张“玄介琴”的最粗、最细的第一弦和第七弦,而伏柔此刻,希望自己能够回琴上呆着去。
“免了这个礼吧,坐下——”天君坐回居中的太师椅上,把盖子钮朝下斜着倒扣在杯里,谢了茶才道,“继续奏吧。”
只见地下有一口大百宝箱。伏烈恭肃道:“属下前一阵为了寻找真君的下落,搜遍了上三天八十一殿、七十二宫,过程中还抄检出许多赃物和账本,特稽来交由圣主处理,以儆后效。”
无须心底还是想同天君讲话,便一旁插道:“什么蠢货,还留账本……” 他缩着头,不敢看天君,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听来像个小姑娘。
天君像是毫不理会地低着头,但慢慢说道:“做账要做平,也就是出入要对的上,一笔挪了多少,另一笔要补回多少,这中间极有关窍。所以需要原账、假账对照着填,不然光靠脑袋,记不住这么多数字。更何况,做贪官,最重要的是要理得清关系人情。给谁送礼,不能漏了;收了谁的礼,也不有漏了……”
无须听他这样通达务实的细致解答,找回了一点熟悉感,心里好受许多。回过神来,才发觉贴身衣物全被汗湿透了。
天君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是上好的剑,立时发出铮铮嗡嗡的金属颤鸣。他以长剑挑开宝箱的锁扣,霍的一声,里头不止有账簿,还有闪得人眼睛发疼的各色宝物。
他用剑尖搅动着里头的物事查阅,静极了,只听见翻检的声音,天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见一件拙朴的蛇骨耳饰,脸色忽然石刻一般。
“咔”的一声,耳环立刻碎成齑粉。
伏柔在旁边看得差点失口:神仙界哪来的这种巫祝污物?他晓得伏烈是血勇之徒,必是当时不顾一切蛮力夺了一切来,什么都可能混在当中。
把耳环毁得干干净净之后,天君的神色还是有点不自然。
这时太微从里头的卧房走出来,跟着的季瑶怀抱一个白净可爱的孩子,连连道:“先生普度慈悲!先生哀怜,天佑人助,度脱我儿赫连曜重回人道……”
众人默默地躬身一礼,而天君的视线一旦落在了太微身上,脸上便回过颜色来,一笑之间,就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向他走过去:“都妥当了?”
太微仰面看着他,点了点头。
季瑶道:“季瑶还有一件所求…先生圣心,如月在水,先生既赐曜儿重生,再求先生为曜儿赐一个新名字,先生救苦真言,水性无边,照亦不已。我母子二人誓同一切,此生不忘大恩,恭仰先生大德!”
天君呷了一口茶,道:“好了,大善人开恩,眼前你要怎么办?不如也赐我一个么?什么名我都愿意,随你糟践,万剐我不后悔。”
“不知所谓。”太微听了先是莞尔,笑了笑,才说,“卿三界大慈悲父,恻隐之心达玉京,盍如为我操之?”
见道君竟展笑颜,仿佛清心冰雪,已化春水流。语气不仅有了浓淡阴晴,话中还似乎带揶揄之意,无须差点电击一般一跃而起。伏柔也是哪里听过这样亲切温馨的话语,眼神几翻几覆,惶惑四顾,低头拿手中的白拂去擦犀如意。倒是伏烈,觉得伏柔渐渐便有这个悟性,而自己不用太宣说当下的情况了,一边高高卷起湘帘,一边松弛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梅花疏淡有致,太微拥毳衣看雪,拂弦轻揠三两声,道:“尔子母伶俜萦苦辛,凄断百年身。是以天道如何,吞恨者多。然经云:‘尘沙千万劫,劫尽道长存。法轮无住脚,因果再生缘。’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不若…‘再缘’二字,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季瑶听出他不止在指骨肉情,还说的是竹马一见终无缘的那位少年郎,听罢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谢先生…‘再缘’亦谢先生…”
天君双手按膝,倾身向前,听着眉蹙不已,但是当太微征询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天君扇子一挥,兴致勃勃地缓评细品,叹道:“好极!‘缘’之一字,真乃十方世界最灵物。”酒到唇边却不就饮。
言罢,却被无须紧紧揪住衣角,无须看到他拿着过去也五冬六夏不离手的扇子,更鼓起勇气挺起腰来,昂然道:“你要是现在厉害了,千头万脑的人,好事做干净!怎么不改改生死簿,让人多活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