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道:“公明因识果,福慧具足迈越常流,每高谈雄辩惊四筵,架骋奇谋救护众生。故而今纵非身坐莲台,亦能拔度德光开九狱,慈悲威力震三山。”
卫玠听着赫然睁开了眼,松手放了掌中乌发,再没有半点撩拨的心情。这讲得跟他有半毫干系?全是卫璇!转瞬间恨迷心眼,妒火难禁。
他不能反驳檀弓的不吝激赏,又不想给卫璇一点面子,便敷衍强笑说:“自然,我么,自然比众大不相同。”
卫玠头也不回步出门去,怒似涛海卷起狂风透骨寒,空间猛地震颤了下,虚空中似有天穹在坍塌。地表呈几十道蛛网状开裂,山中一切祥瑞生灵顷时毙命,尸海血潮随着滔滔死气涌入地下。
他的魔语微弱低沉,可是在八方魔族听来,却不啻惊雷一样令人振奋。
片息之后,一片血红的云团不多时便将一个山头笼入其中,从中跃出一只硕大怪兽,牙若错剑,鬣如丛竿,啸空坠降。
天地只余一脉嵯峨怪山,寒蝉僵鸟,卫玠那深邃无底、仿若可以剖腹刮鳞的目光扫过来。
穷奇俯伏:“是,主人。”
第168章 自在优游不长久 非凡群凶长觊觎
传说“玄盖紫宙”所在之地叫作“玉真瑞京”,乃是云雾相连的一座海岛。闪活婆说雷部为征进西冥之路,正在招买军马,如若能寻常小卒身份混入行伍之中,或可一觅那神树。她最通这里的地域风水,请檀弓允她一同前去。
檀弓本意将冰羯罗送去南沧,交由东华抚养。可他道气凝寂正运元神,冰羯罗突然坐地放赖,说什么也不起来。
明康粗汉子不懂怎样精细伺候,闪活婆面丑,把孩子吓得哇哇啼哭。
最后是卫玠收的场,温柔笑眯眯半蹲下来,背对檀弓的时候忽转厉色,说将你龙角掰了下酒,要不要得?冰羯罗被此话镇住消停了几个时辰,可还是不愿离开檀弓。
卫玠讨厌冰羯罗鳞身散发的燥湿气味,掩鼻暗骂了一声孽畜,生前作怪,死后还魂。这邃古之初混沌造物,今日竟到如此可笑田地,呵呵,呵呵。
不知怎么被冰羯罗读出心声,猛地一下叼住卫玠小臂,满口乳牙挨着皮肤乱咬。卫玠众人面前不能动用法术,只凭蛮力,是怎样也不能将这小人甩下来。忍无可忍夹耳门一下,即刻差点打昏。
于是檀弓外出望气回来的时候,冰羯罗被撇在地上,泪眼通红,悲楚万状,明康拦在中间不给卫玠接近。
幸而檀弓目不能视,心中忧戚之事只有海岛上的无尽毒瘴之气,前路暗昧难明,安全起见,便让卫玠也去到一处安身之所。
卫玠方才倒没动真气,不至于同个小鬼计较,犾犾之犬何添堵,听了这话倒后牙直痒,直嗖嗖冷笑。
但只要他不言明,檀弓一般不解,便当他同意,就要作法。
卫玠不得不开口,尽量平静道:“一个黄口稚子尚能稍效犬马,我八尺躯就不足尽些赤衷血诚了么?”
明康正也要劝他此事深属儿戏,卫玠却说:“明兄冰肝玉胆神仙中大贤大能之人,还要请兄携我学个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事小情也有个见识。”
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康一时不知如何说法。
闪活婆变了一枚拨浪鼓出来,冰羯罗开心也学了几句人话,对谁都“爹爹”、“娘亲”乱喊起来。
至檀弓身前,刚才被扔在地上污了的小脏手,抓到了檀弓的雪白道袍上。卫玠脸色陡变,嘴角已经露出了嗜血的冷笑,只想把他劈头照脸击死,先这口恶气出痛快,碎劈其尸,万事俱休。
如此在坤元山盘桓几日,卫玠邪念不绝,冰羯罗被那面朝天的一下打怔了、怕了,也没再造次妄为。
可檀弓日夜为雪犀祈禳,卫玠同他一天当中没有半柱香时间意美情佳,莫论恩爱二字, 燕约莺期夫妻之礼更加没有踪迹、没有盼头。话说假金方用真金镀,还要装出一副无欲求的模样,需要“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才是这肉身主人该有的高妙境界。
冰羯罗初生神力不能自制,天赋似乎和卫璇的巽风灵根有奇妙巧合。打个喷嚏,风自大洋来势汹汹,毁屋败舍,坏没田稼。
时春色景熙,絮垂柳陌,檀弓以柳枝连拂几点甘露,取之摩其顶,为之挽双抓髻,道:“冰羯罗,你乃灵根孕育、日月光华结圣胎,再世当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希夷法界现金莲,休懈惰生事。”
檀弓双手伸直向上,两手心相对,双手各自大指压住小指,结出世释尊印,道:“慈言喜作养花雨,怒气休为送雪风。”
冰羯罗面上喜笑花生,骤然东南发仲春熏风,西北发孟夏景风。卫玠也感觉这咒语作用匪浅,因为他在一旁,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丁点向善的奇念。
夜里卫玠用一块皮盖毯紧捂着冰羯罗,冰羯罗被蒙着头脸,眼也难睁,一会就酣睡如雷。
因恶见檀弓心有偏向,卫玠冷言数语,一句也似一句的荒唐,什么怕他一日将我打成肉饼你也不妨,“大房”、“小娘”之类的词都出来了,一面卷起袖子把药搽在伤眼上,抹得慢慢的,也没等到檀弓入定结束,关切二三。
启程之前,先要解决冰羯罗的吃食问题。闪活婆拿来各式果脯蜜饯、甜咸点心,冰羯罗看也不看,四肢叉着倒地发脾气。
“龙畏蜡,爱美玉及青神羽而嗜鷰。”——《不周秘序录》
鷰是一种远古时代灭绝的凶禽,而青神羽是一种特特罕有的珍贵矿石。檀弓描述道:“色碧,其腹中空,破之有浆者绝难得。”
美玉倒不难寻,但冰羯罗挑剔得很。一言以蔽之,这龙极其难养活。
众人正愁此事,闪活婆忽然开口。她貌似极其畏惧天帝威严,常常骇得下半句话全噎在喉咙里。哆嗦了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大天帝您,您说的石头…可是别名叫‘猫眼空青’?”
檀弓点首。闪活婆来到山脚溪边,苔下几块绿色岩石,石头中部呈半透明状,里头有一小湾清水,摇晃颠倒,清水旋转流动。
闪活婆呼道:“上天垂象,上天福佑!”
卫玠冷眼观之,什么老天开眼?明明是他几日之前,命月孛搜括了各界送来的,随身怀着怕檀弓起疑,放在那灵泉温养罢了。
只因传言此物有明目去翳,盲者复明的功效。石头煎汤后融化,成了一锅带残渣的青绿色药水,未知效用如何,卫玠不敢给檀弓乱用。昨夜里已抓了十几个青壮,戳瞎双目,用这些人先试药性,待七日以后才有印证。
冰羯罗喜笑颜开,正要拾起青神羽丢进嘴里,箭雨却忽像蝗虫般从枝叶间射出来,他被不知被什么人一脚当心踢飞,嘴角当即就渗血了,跌倒在水潭下游的泥浆里,脏水和着泪水嚎啕大哭。
檀弓没同他们一道出来,明康忙着去搀冰羯罗,闪活婆吓得打滚“祸来了,祸来了!”,卫玠更巴不得乐见,居然就让这半路杀出的一帮匪徒跑了。再看时,青神羽早被抢劫一空。
闪活婆回去支吾禀报檀弓,说为首的那人一头白发,衣袍上有焱火之纹。
“此犬扼之部众。”檀弓蹙眉,“犬扼聚财敛宝,为雷祖筑七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
冰羯罗饿坏了,伤口也痛极了,扯着嗓子龙鸣一夜。卫玠不胜其烦,吵吵闹闹,不觉天晓。
次日雷雨晦冥,众人来到雷部选募兵源之地。
只见到那一方斗台上人流稀少,反而是几位校官身边挤挤攘攘,人人手捧锦盒,看上去竟是谁的礼金丰厚便可入伍。
排在他们前面的人正殷勤道:“小道敬献龟鹤长命丹、天龙换血丹、紫心破障丹,且见小道鄙意。”
校官逐一查点,勉强收了,因觉得这人出手寒碜,便将他划到预备役的“羡卒”中去。
校官更见檀弓简素,心里烘烘火起,倒看一旁的卫玠折扇上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便期许看去。卫玠打开双手任他观看,谑道:“这位仙家,可看出在下身上有甚东海龙宫镇海珍么?”
有小兵朝冰羯罗努了努嘴,吓得他直往檀弓身后躲。卫玠倒将他拽出来,大大方方供人观看,道:“你且到官爷眼皮底下转两圈。怕什么,半步神仙上国,广览奇珍,你一条土龙有甚好孝敬的么?”
校官看卫玠满不在乎态度,又见冰羯罗痴笨,被卫玠一招手,本能地向后一仰,咚一声撞在板凳上,滚地胖葫芦一样,雷声大点就要给他唬出屎来了,怎么可能是个异珍?便归为末流蛇蛟一类,放了过去。
卫玠秉持着看大看笑话的心态,意懒情疏地摇着折扇,好几次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发现檀弓在注意他,忙伪装正色,根据赫连奕生前际遇见闻,发表言论道:“就如皇帝寿辰臣子献礼,藩国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想来仙界也有这样道理么?”
他的用词提醒了檀弓,雷部虽为天庭的部署,但其权力与管辖范围以及内部结构之大,一府两院三司五千将帅,二十四正神,就相当于人界一个不大不小的诸侯国了。
校官摆手让他两赶紧滚到后头去,意思是没有捷径可走,一会须得参加斗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