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钱币多以铜铸,而钱经万人手,阳气很重,混合童子眉粉做成的这柄匕首,用来布设阵法中的阳文;而用来写阴文的礞石,则取自生长在弱水河畔的巨礁。
他无名指及小指压住大指,此为阳剑指;大指压着无名指及小指,此为阴剑指,念:“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这布的是两仪养魂阵,简单点说,就是大型的聚灵阵。
窗户无风自开,月光听咒而来。檀弓收掌一摄,将其与收集的日月精华合并在一起,缓缓推入卫玠心间。
“咀嚼灵芝,灌漱金泉。甘露川流,悬澍丹田。紫霞朝映,三气凝烟。琼室化仙,安座金莲。”檀弓诵曰。
可卫玠脸色灰败,忽然重咳一声,口涌鲜血,檀弓忙收手。
缓了好一阵,卫玠才重新躺坐回去,苦笑说:“这几日来,你试过这样多法子,也没个应验了。还是算了罢,我的灵台应该像个漏斗似得,存不住一点灵气,修仙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之过也。”檀弓背坐月光,幽暗之中看不清是何神色。
“什么你之过?我该知道你法力高强,定能躲了的,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我……”卫玠没有看檀弓,有些木然摇着头,往日的俊逸神采不复存在,慢慢说,“而且我那时不知怎待,忽地好似着了心魔,什么也想不了了。”
一言方落,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檀弓看他缠绵床笫,怕冷又怕热,而且发尾枯焦,唇舌干燥,面色一凝问说:“尔为寒热之症?”
卫玠连忙摆手说:“大抵是了。怪道他们几日都躲着我,你也快快回去罢,不要过了病气给你。”
“修道之体,何染人世病痛。尔伤势未愈,宜歇养安息。”檀弓看卫玠搓手哈气,遂问,“寒乎?”
卫玠笑说:“这堕魔女王的喜好倒也稀奇,这魔宫里小到箸,大到屏风、床榻,竟没有一件不是琉璃打造的。冰凉凉的捂着,半天没有热气。”言罢,便扶床站了起来。
他面白无华,一副病体支离的模样,只着了一件贴身之衣,倒显得比这飘摇的烛光还单薄些。
檀弓凝眉看他,卫玠则好像洞穿了他心思,说:”好了,不要为我可惜了。我本来便不是什么良材,不敢求于仙道闻达。再言之,我活了百年,已觉得这短短人世就有不尽的不得已和悲苦,经上说凡人一生如彼石火,易生易灭,不得长久;又说如彼浮沤,须臾散坏,岂能坚固。但我说句有妨天上圣听的话,他们活千年万年的神仙,就当真比世人快活自在么?”
疏灯如倦眼,中天月色似怀人。卫玠取出玉笛,对月而吟。笛声不胜凄凉,听来犹如置身于冰冷的江水中一般,浑身的热气都被这笛声掠走了,其词曰: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檀弓闻之,渐渐放下手中书卷,端凝他道:“世人业罪增长,现世受报,轮回尔尔百年。而彼长生之人,为诸烦恼之所覆蔽、之所积郁。长夜冥冥,苦毒备经。所求不得,所愿不遂,所作不成,所望不至。种种愁忧。非是一端。如是受无量之苦,永生永忧,解脱何期?”
卫玠笑道:“你言的正是这样。人皆奉‘仙道贵生’为圭臬,看来栾道友却是独一个的通人。所以如今我得以早早解脱了,只需要走一遭百年的荣枯兴废。此种旁人求不来的好事,快哉,道友就不该为我高兴庆祝,助我清暇一乐么?”
檀弓不复言静养之语云云。卫玠看着他忽道:“你能奏出‘旷古琴歌断’,又能听出我意之‘凄凉笛挽悲’,可见你绝非仙途之中的一个蠹修,可是有什么方外的打算么?”
檀弓闻他如此超然言语,也坦然吐实:“深山穷谷之中,寥无人烟之地,与木石居,与鹿豕游,松筠野鹤任纵横,遐迩孤云长自在,为一诗酒野人耳。只是己身已为苍生所系,不能如方外雁荡之愿。行持广普道法,必务欲济能及之人。寄望异日功遂身退,以尽天之道也。”
“那道友眼中何时才为功遂?”卫玠看他认真道,“你是望这世上人无盗窃,吏无奸欺,妖魔不饮血食秽,神仙奉慈悲之道,众生都涤出一双寂静慧眼,跳入白云超苦海么?”
“如是我期。”檀弓点头,因想及这寥寥数字所述的大圆满境界,不由面含微笑,补充道,“沉疴能尽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五浊色身由是升仙都。”
卫玠却摇头咨嗟长叹:“那这功遂之日不觉太高渺了么?你也必然看得清楚,如今世间,乃至九霄,是何天下陆沉、夏变于夷之格局罢?”
他言罢,已斟了满满两盅酒,应当是极烈的寒松液,那十分冲人的呛鼻气息,相隔数尺亦能闻到。檀弓并没有坚执不饮。
“公之论见甚明,正吾心中之顾也。”檀弓谛视良久,“我不知有何能为之事,所作徒效涓涯万一耳。未审公意若何。”
“让我想想救世的法子么?…我也是一个贪着六欲,求而不得的人罢了。”卫玠没再就此话题深入下去,只叹了说今夜欢饮尽醉。
最后他独饮了五六大盏,然后扬起杯子一泼,把酒祭在地上。
檀弓见此眼色一暗。卫玠亦目染哀切之色:“我虽同你说了这样多不识因缘罪福的话,但再作另一番想,如今一副残体病身,有愧父兄大业所托,背祖教训,更不能再足三弟的遗志了。”
“魂飞魄散…”卫玠悲凉自嘲说,“作二哥的,竟都没替他讨得片板遮身…我还有什么颜面忝称兄长么?”
这时,夜风把窗户吹得忽然大开。卫玠咳了几声,檀弓起身去关。那窗棂也是琉璃打造,寒夜里触之结冰。檀弓的手一凉,却忽地又是一热。
是卫玠从背后抱住了他。
卫玠握住了檀弓冰冷的手,低头埋在他的衣颈处。
脖颈上传来潮热触觉,卫玠低着声音,语有微微哽咽:“我知不该如此冒犯…只是,想起三弟之事…心中实在好受不起来。”
“大数该然。”檀弓目视一片月。
“我自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但是血亲兄弟,我还没有那么快那般超脱,这里也没有别的知心人了。”卫玠的身体冻铁一般寒冷,无力道,“央你容我暖一些便罢了,一小会就好…”
檀弓不言语了,卫玠则失笑说:“那我就当你答允了,这样便也同你说真心话。我自问从没为谁这般舍生忘死过。但再若有第二次,我也认定了断然要那么做的。”
卫玠将环抱檀弓的手收得更紧了,忽说:“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不曾为你画眉么?我当时说…因为卫璇画眉在上头,是也不是?”
檀弓未予应答,而卫玠眼中水光一潋,这般直白热烈地追逐着、注视着他,将声音慢慢压低道:“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画的已浅了,况本来也画得甚是不佳…”
檀弓并没有回眸看他,下视铺陈湖面的月光道:“尔醉矣。”
可是颈上潮湿之感突然强烈起来,然后是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舔了一下那被东牯蛊虫咬出的伤口。
就像蟒蛇的信子释放毒液,檀弓只觉舌苔一僵,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眼皮倦乏,全身酥软,竟是连立都立不住了。
卫玠轻轻一笑,从容地接住檀弓。檀弓犹有罡气护体,卫玠将其吹拂开来,轻巧得仿佛它从不存在,在他耳边轻语:“这是在扭捏什么?从前你也最欢喜的,不是么?”
他忽然阴狠起来:“是从前可以,现在不可以,还是…他可以,我不可以?”
唇齿重重地纠缠了下去,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留。这狂风密雨般的亲吻中寻不到一丝一毫情爱的温存,反而是掠地攻城地宣示着某种主权。松开手时,檀弓的下巴已被捏出了两道深刻红痕,几见血丝。
檀弓意识模糊,几乎寻不到喘气的间隙,脸上晕开几片深红,无措地唔了一声。卫玠听见,心头陡然一紧,把人横抱起来,猛地压到床上。
檀弓遍体寒气,卫玠却是心中身上都是滚热,看见他好像为梦所迷,浑不设防之态,真如一个不沾尘世的神子,忽觉一股爱潮涌来,令他骨头发酸,胸口发疼,动作温柔了百倍有余,极为动情地唤了一声:“太微…”
就在这时,忽听这夜阑人静之中,忽然炸出一声扑棱,是一只青羽鹦鹉飞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
王含贞站在大开的窗前,眸中一派痛苦纠结,手上还抓着另外一只红冠鹦鹉,正要掷去。
他本意是来看望卫玠,顺便投机,颠巴颠巴撞一撞栾道友,谁晓得瞧见如此旖旎。他只见到檀弓昏沉不醒,便下意识觉得绝非两厢情愿,肯定是卫玠趁人不备,做出极其龌龊之事。
但见卫玠不慌不忙,十分坦荡,完全不像为人撞破鬼胎的模样。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正对着王含贞的面,又俯身下去:“干你看见的事。”
王含贞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满腔愤恼,出于某种本能,牙齿大声相击,眼光饶是不弱,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