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王一言方毕,便一掀袍角,大出门去。
魅魔站在门口望风许久,也不敢走出去,怕撞到熟人。心里着急,根本没听见吴广王和檀弓的后话。吴广王走后,他便连忙要化烟逃跑,可是忽觉一股阴风逼人,嗖嗖冷气透骨。桌上那半盅全凉了的茶水,泛起道道涟漪,地板颤颤而震。再探头一看外头,威光遍满十方,百鸟群聚和鸣,四季时令的花卉一同绽放,水池里的莲花大如车盖,灰河化碧玉之泉,硖石变清凉之座。殿外传来将士卸甲脱帽而拜的霍霍声音——这可是比九拜更高的礼节了。
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魅魔刚扒到窗檐,可是那窗口烫如滚铁,传入鼻子的气息先是酸热,再是痛麻,其人未至,自己的功力倒已经被消解八分有余了。像被钉在了原地,拔都拔不动了。耳朵嗡嗡鸣响,远远地听见弱河上雷吼江潮。魅魔忙看向檀弓,期待他给出一个不那么可怕的答案。
可是门外却已经传来了一句:
“太微。”
第120章 君恩赐予卿图旧 空华浮幻酩酊昏
魅魔怛然面如土色,明明来之前命三个探子统共查过八遍,北阴大帝这时候分明该在大海底闭关,没个二三十年是不会出来的。这会没事出来逛街干什么?不对,难道不是北阴大帝,而是北极大帝专程下降了地府?这就更可怕了,头上又多一层密汗。因循证檀弓,檀弓说是北阴。
魅魔心下稍松,想想也是,北极大帝哪来的这股阴森森的渗人气场,又连忙问:“那这个北帝有天上北帝几成功力?”
檀弓道:“三分。”
魅魔马上开始自欺了:“他这么贸贸然出关,功力定有所损伤,四舍五入算一下,恐怕连天上那个一成都没有,对不对?那本座未尝没有……”
后头“一战之力”的四个字,终究没有好意思吐出来,就被消化在檀弓无言的沉默中了。
“你方过万年天魔之劫,年尚在幼冲,不宜思战。若封住百会、头维二穴,可不令魔气外泄,否则为紫微神气所冲,不至一刻即会骨销。”檀弓道。
他话还没说完,魅魔的后槽牙已融化了两颗了,一嘴都在流血。
那句“太微”听得近在身边,其实北阴大帝真人还要离这里还有两步路,若是真在门外了,恐怕那雷霆威压会直接让他魂飞魄散了。这也就是欺他刚历了天劫,若是再等个三五百年的修为积累,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眼下四下禁严,天神威压无处不在。就算能从这焊死一般的窗缝溜出去,保不齐北帝就闻到了他的味道,过来擒了。数万年来,天庭对域外天魔的仇恨不亚于对东荒群魔,只是一个是明战,一个是暗斗罢了。今日若被北帝逮着了,炸了煮了私刑了断了,还算上上之后果,最怕他把自己圈禁起来以为质,作为和域外谈判的筹码…真是越想越急,越想越气,骂道:“他是哪个脑袋没了瓢,非要这会出关!”
回头一想,明明是自己大意轻敌,自投罗网——苍天,这天底下还能找到比自己更蠢的魔吗?
但是忽地嘴里一阵清凉,也不痛了,原来是檀弓喂了一丸丹药,在他舌头底下含着,可以暂时趋避神气。他的手凉得吓人,可是掌心却特别烫。魅魔痛呼一声,退开半射,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檀弓收掌回神,脸有歉色。他现在是凡人之躯,身上的神气微不可闻,可是眉心还住着一位上古时期的大司法。这股充沛的神气,无意之间又重伤了魅魔一次。檀弓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是刚刚碰到,却被他反手一抓,重重压在了墙上。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就急着想替北帝拿我了?”魅魔恼怒至极。
“我非此意。”檀弓平视他道。
可魅魔方才对檀弓一点防都没设,受的是实实在在到肉到骨的伤,现在是身痛心也痛,哪里听得进去辩解,一手扣住他手,一手掰住他的下巴,擦干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邪笑:“我的天仙好宝贝,你不会以为本座镇日和你嘻嘻哈哈的,真就不会杀了你吧?”
他细忖后笑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和北帝那厮气运相连,你死了,那他又有多少寿数可活呢?”
檀弓自封住晴明穴,将天枢赶到了识海的下半区,道:“我知你从未有过暴戾伤人之行,绝非凶恶险毒之类,故我无意伤你。”
见魅魔脸有恨色,明显是误解了,他又说:“天枢亦不会。”
可是魅魔的左脸上的一块鸽卵大的伤,皮下面三寸的肉都被天枢烧烂了。所以此时此景之下,这话听来分明更像是要挟,误会是越结越大了。
魅魔果然怒火更盛,脸逼着脸,恶冷冷地说:“哦?卿卿,你是在提醒我还有个大神仙能救你?也是,这吉日良辰花朝月夕,本座为何要和你这般天仙打架?毕竟…要是吃了你的七情,何惧北帝?……”
……
苍溟脖子上一道鲜明的花形伤疤,低头之时更为明显了,他手上一长串礼单垂到地上,说:“诸位大人这是……”
西方鬼帝郁垒道:“大天帝下降地府,我等失察驭下无方,纵狂徒宸广蔑视天威,损害大天帝圣体,动摇道本根基。这些薄礼以表寸心,望大天帝赏收。听说鬼君今天要陪冥主大人去看望大天帝,烦请带去。”
冥主下了赦令,众人可以站起来了,自然高兴。转轮王笑嘻嘻地冲苍溟比划:“咱们鬼君这死而复生的,是不是还长高了?冥主大人可真是医术高超!”
这话说得真不得体,苍溟尴尬地挣开他的手。心里自己也正奇怪,若是放任他在弱河自流化形,那少说也要一载的功夫,难道是冥主为他诵福祈咒了?可是身上不见有冥主的鬼云龙印。
侍女统共约一百二十来个,分成两列从血湖关门外头进来,手上托的是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大闪异彩光芒,折射九色:一百斛北斗东珠熠熠耀辉,五十根白龙须码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极有年份的了。珊瑚朝珠、金珀朝珠、蜜蜡朝珠、沉香朝珠各十盘,青玉各式佩八件、羊脂玉各式佩八件、碧晶各式佩四件、天香白玉各式佩四件,下首还有两柄纯黑岫玉如意沉沉躺在那儿。还有十几名侍从抬着大摆件,无一不是名贵木材制成,金光如意、杨柳净瓶、真武宝剑都各有吉祥海云相和慈祥祥云的两套。看似最简素的是一扇桃木雕的屏风,水泛金花折,火养玉莲开,可是仔细看,那上面用摄灵术引的针线,一片硕大的慈姑叶旁边,绣了七百二十颗东海辟魔珠点缀的莲花。其驱鬼邪之效,连十位阎罗王都不敢多加注视。这前面的侍女侍从还没走完,后面又有人牵了十几匹坐骑来,酆山地小,不比其余五道物博,送来的不过是寻常仙鹤神牛陆上常见的,虽然乏善可陈,可是也总不能牵两头特色的大蜘蛛来吧。最后的礼品和前头的都格格不入,是平等王和转轮王送的上好尺头,香云纱、软烟罗各六匹,各色彩缎二十匹,彩缎衾褥、鸳鸯枕,共八铺八盖。说是送给大天帝留着赏人玩。可是三十五重天上哪有女神仙?苍溟看得脸色一青。
苍溟一件一件查了,说:“这礼单上怎么没看到吴广王明康的名字?”
西方鬼帝欲言又止,旁边的北方鬼帝浮横说:“这孽障藐视天威,说家徒四壁,无可奉献,只能送两本书给大天帝。”
他省略了吴广王说的“用度只为民生计,没有盈余”。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便感到一股冷冰冰的压迫感,连忙跪了下来,双手捧上去:一本是《元始老祖说冲虚真经》,一本是《神咒妙诀印七元伏魔上经》,书页都黄烂了。
众人见到北方鬼帝下跪,然后就被一股巨大的威压逼得几乎窒息,忙顶礼膜拜,天呼宝诰。
偌大的血湖之上,此时跪了数以千计的大小鬼吏,酆都考召院、酆都总录院、酆都进奏院、酆都纠察司、酆都岱岳府、考校罪魂司所有人到齐,左右各有一溜儿的平魔元帅、驱魔大神,手持金尺摇帝钟,共同簇拥中央来人。
传说身为众星之主,万象宗师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出入常有华盖相随,星光七宝灿烂。上彻诸天,下照万国。他可以现九十八化之形藏,显亿千万种之神异,即便只是一道化身,所至之处也是紫气盈庭,室光如昼,生成无罡光敷,梵气自然成章文,妙道放无极微妙光明。而其在冥京所化为北方五气天中太阴北帝,又叫做罗山五灵玄天北帝神君、北阴酆都玄卿大帝、太阴真君总理大化天尊,所过之处山不生草,洞不纳云,涧不流水,旋风滚滚,黑雾纷纷。种种描摹,玄之又玄。又说他是眼含真光,姿宇超旷,光明俊伟,清正矜严。可是亲眼见到了,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便自觉高不可攀,低至尘埃,怎么敢再细看相貌如何?
只见这位北阴大帝黑帔玄冠,在空玄中坐玉局座,左右二侍真执圭,光景烨然,放白玉毫光,紫气庆云,天空自然出现赞辉法境,地面显现拔苦真阶。他肩上有弱水金色波纹,冠冕明珠四垂。天表英俊,额头有暗紫色莲花印记,三瓣莲花片片竖窄,寓意“天眼如电”,再意指威德广大而可以节制雷霆之运行。眼角有癸地死气的鬼云龙纹,将眉宇衬托得更加端肃,让人忍不住就有叩拜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