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那么多的畏惧和身不由己,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每一个都看起来那么像借口。
他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温励驰何等聪明,他如果真的不带保留地全说出来,温励驰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在意和爱。
真坦白到这个地步,他会彻底失去温励驰。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不爱他了,他可以大无畏地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可事实是,他再也接受不了又一次被迫离开温励驰的痛苦了。
化疗到后面会暴瘦、脱发、整个人变成骷髅一样的行尸走肉,确诊这么久,做了那么多功课,其实他早就丧失了所有的希望,要不是想讨好温励驰,想让温励驰看到他还在努力,他还值得信任,值得爱护,那些打进去痛得他觉都睡不下的针,他根本一点都不想打。
所有的坚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最后的日子里他能时时刻刻待在温励驰身边,所以他真的舍不得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他想继续当温励驰花园里的玫瑰花。
至于真相,他记得自己当时凛然地想,谁管他妈的真相啊,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甘愿不要真相,甘愿承受这个污蔑。
反正不解释,他也已经背着那么多年的骂名了。
再痛的伤,经年以后,疮疤上也早已长了新皮。他以为这一页早就揭过去了,他是更成熟的他,温励驰也已经是比从前更强大的温励驰,他们现在这样很好,住在同一间屋子,偶尔碰头吃个饭,聊聊小球,聊聊工作,他太满足了,甚至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他死去那天就好了。
洪医生的一记冷枪,却冷不防挑破了那层粉饰太平的脆弱屏障。那道伤口其实何曾愈合过,阮小静的离去、五年的沉淀、双方刻意遗忘的各退一步,一切一切,从没能弥合他和温励驰之间深亘的误会和不安。
温励驰仍旧会在意、会好奇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他,也仍旧会在听到相关字眼的时候,应激性的感到心悸、慌张、痛苦。
他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吗?真的希望自己在温励驰心里,到死都是那样一个可悲的丑陋形象吗?
不是的。
段顺的打死不承认让温励驰感到挫败,这证明了段顺仍旧不够信任他,投机似的,他缓缓开口,捡起久久没喊过的昵称,“想好了再说,puppy。太多人接近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金钱,职位,或者仅仅和我一夜春宵,为此他们会说很多谎言哄骗我,浮夸的,真诚的,不胜枚举……”他没有抬头,仍自刮着果皮,动作不疾不徐,“太多人对我撒谎,puppy,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两声puppy,段顺被死死钉在原地。
他紧紧咬住嘴唇,眼里有挣扎,和显而易见的抗拒。他曾经发过誓,不会骗温励驰,无论什么时候。
空气安静了下来。
苹果终于削完了,段顺没开口,证明不敢骗他,但显而易见,段顺也不愿意回忆从前。温励驰也不强迫他,把苹果递到他手上,狭长的凤眼明澈澈地盯着他,全是关切,没有半分逼迫之意。
段顺仓皇的内心,在温励驰宁静的注视下,就那么渐渐安定了下来,“如果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半晌,他轻声问,“少爷,你会生气吗,会把我赶走吗?”
“不会。”温励驰不假思索。他觉得段顺的担心十分多余,五年前的事,要说不好奇,那是他自己骗自己,可一码归一码,对于那些肮脏的旧事,他早在下定决心接纳对方回到自己身边之前就已经决定从此摒弃前嫌。
他永远不会变节,到什么时候他都敢拍着胸膛对段顺如此承诺。
“那假如我告诉了你呢,你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会看不起我,会鄙视我吗?”
“不会,都不会。”
“少爷,你好像变笨了。”段顺突然笑了,干裂苍白的嘴唇朝两边扯,露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如果你真那么想知道,至少拿出个奖惩机制吧,你为什么把选择权都交给我,既然我说和不说你对我的态度都和以前没差别,那我为什么要说呢。”
“现在不是玩儿的时候,”温励驰努力保持平静,“我并不是非要逼你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告诉我,”他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望向了段顺,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只要知道一点点就可以了。你不想说,那就不说。我简单问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好吗?”
温励驰的目光实在是过分温柔了,像一张网,段顺左顾右盼地躲避,如同一只笨手笨脚的飞蛾,实在躲不过去了,低下头迟疑了一下,捧着苹果,点了点头。
温励驰的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那一年我回来,听他们说,你被诱导剂控制,光着身子在公馆里疯了一样到处打砸东西,那个诱导剂,确实是进入你体内了吗?”
不小心喷到了脸,被皮肤吸收了,算是进入体内吗?
段顺慢慢点点头。
“剂量大吗?”
好像挺多的,那个喷瓶的喷口貌似是坏的,轻轻摁一下就到处喷,糊了他整张脸,还呛到了鼻子里。因为味道极其古怪,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又点头。
“好,够了。”
这就问完了?就这两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段顺讶然地转头瞧,温励驰的手捏得很紧,摆在膝盖上,攥成两个青筋暴浮的拳头,看得出,正酝酿着巨大的怒火,可那张脸上,却分明带着安抚的微笑。
“吃啊,看着我干什么?”温励驰站了起来,他不想让段顺看到他的眼睛,那里头藏了太多东西,心疼、怨恨、自责,还有他暂时不肯承认的,可能是爱的东西,“等会儿我给你叫个早餐,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睡一觉,后面的治疗我会亲自跟进,别担心。”
“好……”
温励驰微微颔首,转开脸,拎起放在椅背上的开衫毛衣,往门外走去。
段顺捧着那个轻微氧化变黄的苹果,痴痴看着那个背影,这一秒,什么自卑、悔恨,全被他抛到了脑后,温励驰说的话,让他恍然产生了一种被爱的错觉,就好像温励驰正捧着他,像他捧着这个苹果一样,全然珍惜,全然不知所措。
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想把所有事情,关于当年,关于他,全都说出来。还没想清楚,一句“少爷!”先脱口而出。
温励驰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一双沉静精亮的凤眼望过来。
张了张嘴,终究,他还是胆怯了,“注意安全。”
第39章
傍晚的橘色落日洒满了书房的地毯,外头寒风萧肃,光打进来,肉眼看上去有种极炽热的错觉。温励驰坐在老板椅里,端着ipad正在看上个季度的财务报表。除了易感期,他一般不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但最近一段时间没办法,他得看孩子。
本来小球一直是段顺在管,但段顺前两天的低血糖实在令他心有余悸,所以他强制把人留在了基地住院。
那小子一开始还不肯,说什么第三次化疗的时间快到了到时候来住院也是一样的,见他态度强硬,又开始说软话,嘟囔着小球离了他晚上睡不着,还有一句话,小小声,为了讨好他而说的:“我不在,谁给你捏背啊。”
他那时候赶着回去换衣服上班,一句话堵了回去,让段顺把心放肚子里,他一定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儿子。后面那句,乍一看挺正常的,但他心里有鬼,听得心惊肉跳,干脆假装没听见,门一关走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星期。
孩子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温姨年纪大了,没法一直跟着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到处跑,他从不食言,答应了段顺要好好照顾小球,干脆把自己的工作时间调整得跟小球上下学时间一致,这几天,除了上学和睡觉,小球几乎时时刻刻跟他呆在一块儿。
小球和他一直就不对付,两个人互相不喜欢对方,天天这么绑在一块儿,他倒是能忍,看看书开开视频会议,时间过得很快。小球却好像不太能忍,从前天开始,一放学就来他书房地上打滚,嚷着要爸爸。
温励驰不胜其烦,装了两天聋子,实在受不了了,喊出差回来的周少言带小球去了两次医院。他自己呢,虽然每天洪医生都会和他发消息沟通段顺的情况,但除了段顺昏倒那晚,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总之他觉得暂时有些难以面对段顺,一直再没去过医院。
这天,周少言送孩子回来,时间还早,就留了留,两个人聊了会儿工作,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了段顺身上。周少言埋怨他,说他冷血,不去探病就算了,连个电话也不给人打,段顺每天输液输的小脸白得都没颜色了,那么痛,手都抬不起来,还绕着弯追着问少爷怎么样了,工作还忙着吗。
温励驰听得很不是滋味儿,却嘴硬:“我又不是医生,探望两下他就能好么。他现在需要的是静养。”说到这个,他瞥了眼不远处趴在地毯上玩乐高的小球,“下次早点带小球回来,每次都逗留那么久,吵死了。”
“全天下大概只有你觉得小球吵,他才多大啊,你小时候又比他懂事多少。”周少言埋怨,“小球在小段顺面前不知道有多乖,心疼爸爸心疼得眼泪哗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