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奉他为神,在他脚下跪拜朝圣,今日便口口声声骂着世上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忷在一刹那体会到了兄长最喜欢的情绪。于是他就像挡下滔天洪水一样,指尖一弹,一道璀璨灵光闪过,前仆后继的所有人都被拦腰斩成两半。
面对眼前堆积成山的尸体,他瞬间有一丝后悔。
可随即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力量。
那些跑得慢的,那些落在后头的,那些围观的,那些躲在家中的老弱妇孺都吓疯了,滔天的恐惧让他们有些人惊叫出声,更多的人却像是被吓傻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忷的指尖都在颤抖。
他这才发现,他是忷啊,他为何叫忷呢,他生来就是要以人的恐惧为食的,他爱的就是这些人的恐惧啊!
用戒环小心翼翼地从每个人身上收集灵力何其缓慢,他制造戒环控制众人还吃力不讨好。他原本以为成为王、成为神是要让所有人敬他、爱他,可他终于明白,他归根结底是妖,他归根结底是一只以人的恐惧为食的妖,他只要让所有人都怕他就够了。
说到这里洛荧忽地想起来,“……所以我在见微中看到的就是当时孤川的景象?”
众人都向他看去。
他从腰侧解下见微刀,今日见微很安静,眼珠子也有些恹恹的,仿佛在打瞌睡。洛荧咬破指尖喂了它两滴血,他立刻活跃起来,在剑鞘上滴溜溜地疯转。
五百年前洛荧只能自己通过见微的眼看它所看,如今世间术法进步神速,他前些日便研究出一法能将他所见投射至众人眼前。他在诸多纷繁碎片中寻找,终于找到那一段人间地狱,当情境映入众人眼帘时,年幼的钟夔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早在当时的孤川,就有涤罪洲了。
后来忷发现了,人的恐惧能带给他巨大的力量。而如果只是将一个人杀了,虽然死前他的恐惧会达到顶峰,但实在是太过短暂,无异于杀鸡取卵,并不划算。
所以他将那些不听话的,在暗地里骂他的,在梦中不甚忠诚的人都抓起来,抓到涤罪洲,让他们在太虚幻境中死一千次一万次,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养料。
最后这些人都疯了。
涤罪洲里的人生不如死,涤罪洲外的人也生不如死。
忷实在是太强了,所有人的信念无法动摇,自然也不可能解开戒环的桎梏。所有人都谨言慎行,而忷的眼睛无处不在,能够监视他们每一个想法。有时人们自己还未想明白,一道天雷就已经应声劈下。
人不敢言,甚至不敢睡觉。醒着的时候尚且能够控制自己,出门朝拜,参加祭礼,诵读经书说服自己信“神”,可梦中呢?谁能保证自己梦中没有一丝怨怼,谁能保证自己梦中不去想念自己不知所踪的亲属?可只要有一丝动摇,忷手下头戴面具的鬼侍便会将人带走。
丧心病狂。
丧尽天良。
一行人围着篝火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火焰灼灼,将灰扑扑的画面映得愈发像一片赤红地狱。
最后孤川终于覆灭了,对于忷而言是一个晴天霹雳,但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子民来说,却是一种解脱。
覆灭的原因很简单,所有人都在同一日,自尽了。
本来是城中一户人家点了火,不堪受辱,自寻死路。可有戒环在手,那些念头瞬间引来天雷阵阵,雪亮劈过夜空,将夜空照得恍如白昼。雷电在焦土上肆虐助长火势,本该叫人来救火,有人探出头来去看,一双双麻木的眼却无动于衷。
刺目的电光,鲜红的火势,风吹连天,落在眼里是一片绚烂宏大的晚霞,孤川国的子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了。
没有人救火,火势先是烧塌了一处,继而像蛇一样绵延过草野,呼啦一声带着熊熊热度席卷了东城,向四面八方蔓延。
这些人像不知疼痛一样呆呆看着滔天火势,任由钻心刺骨的火舌将他们吞没。到后来甚至有人大笑着向火奔去,他们缩头缩尾毫无尊严地苟且偷生,无法决定自己要怎么活,眼下终于能决定怎么去死。
那是忷生平第一次被这群蝼蚁一样的生物所震慑。
他不懂人。
天雷不再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倾盆大雨。孤川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一个窟窿将一条江河之水倾泻而下,就像一只毋庸置疑的大手,转瞬便将张牙舞爪的火势按灭,唯有青烟在城中袅袅升起。
忷的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安定下去。
眼中的火不再烧了,可胸中的那把火尚未止息。
孤川孤川,名为孤川,就是因为此地依靠着一条大江名为孤川。在奄奄一息的焦土上,尚在喘气的人们像遇水的蚂蚁一样向城外逃去,前仆后继地扑进幽暗冰冷的孤川。
那夜的雨下了一整晚。
水漫金山,洪水滔天,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灭顶之灾。
从此孤川覆灭。
“……”
曲莲问道,“忷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就没有人想要除掉他吗?”
“他在孤川称王时就有人想要除掉他,但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其一是应霁明以及孤川国内所有人‘上缴’给他的灵力,其二是他从孤川国众人的恐惧中获取的妖力。在灭国之前,他称霸一方却未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因此无人想管,也无人敢管。”
宁绮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孤川国灭国之后,他自然难逃其咎,但是当时他自己体内两股力量无法相容,在正道追杀下东躲西藏,也命不久矣,一时让人放松了警惕。”
应霁明的躯体本来就难以承受忷从万民体内收集来的庞大灵力,再加上与妖力冲撞,忷来到云中洲阳春书院的时候确实是强弩之末了。
他找上公子长阳其实只是想暂借他的身体休养生息,往后再做打算。他从未想到公子长阳的身体如此天赋异禀,简直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他取代公子长阳之后,竟然不费吹灰之力转眼又上青云,建立起了他的云天宫。
这一回他学到了,人是很奇妙的生物,要有张有弛,不能逼得太紧。
不得不说,比起他在孤川国的所作所为,他确实有所长进,可从本质上来说,他做的事情与当时没有任何区别。
他以为自己不再窥探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给每个人留有梦境作为余地,就叫做自由。他以为他不再滥杀,只是用智计处理掉几个像宇文纛这样不安分的人就叫做宽宏。
芸芸众生确实大多平庸,甚至愚蠢。他们一生庸庸碌碌或许注定无法成大事,无法让浮光岛升上天空,无法抵御天灾人祸,可是他们应该能够自己决定要什么样的生活。
听完前情,曲莲继续问道,“所以戒环真如那名游方道人所说,是忷的障眼法?你信它无坚不摧,它便真的无坚不摧。”
“在孤川也许是这样,但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戒环首先确实是用极坚玉石制成,但也并非无坚不摧,你愈信它它就愈强。戒环之所以能监视众生,其实并不是它真的能读取每个人的每一个念头,而是它能够读取人们的情绪。云天宫自幼教化修士何为对何为错,又以天雷、涤罪洲作为恐吓,一旦有人作恶,必然生出惧意和愧疚,天雷便应声劈下。”宁绮拿出方才那个装着药丸的玉匣,“所以这药名为‘孤勇丸’,吃了会让人热血贲张,一时间无所畏惧,如果本身修为不差,就能自行捏碎戒环。”
闻言众人雀跃了片刻又沉默下去。
可是只有三百多颗啊……
宁绮空点了点手腕,“用来制造戒环的玉石亦是珍稀材宝,云中洲每年产量远远不足以支持。你们不是好奇暗河原为何会存在吗?原因就是,云天宫许多采办,都是从暗河原走的。”
听了这么久的往事,江澜对忷的厌恶愈发强烈,可又觉得这怪物着实不好对付,难受地坐着磨蹭,“那先生看来,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曲莲很快地插了一句话,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最快的方法是不是还是……我自裁,打他个措手不及,那哥哥……洛英等待的时机就来了。”
“且慢。”宁绮在洛荧发难之前止住他,“即便你真的一刀毙命,忷早几百年前就在体内设下阵法,他会在瞬间把自己的魂魄转移回应霁明那副残躯之中,他尚有回寰之地,你和公子长阳却是必死无疑。”
曲莲一怔,“……哥哥?他现在不是在洛英的身体里吗?”
“这样说吧,虽然如今看上去天尊和洛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实际上洛英的魂魄才是天尊躯壳的主人,他只是被傀儡术投射在洛英的身体里。一旦忷的魂魄离开他的躯体,洛英的魂魄就会被强力扯回他原本的身体。所以你一死,你的心脏一旦停止,死的不是真正的天尊,而是你的哥哥。”
江澜被吓了一跳,“对啊曲哥,你别想做傻事!”
陆离亦是面色惨白,刚想教训他两句,却发现洛荧满眼山雨欲来,只怕一会儿是难逃一场狂风暴雨,因此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曲莲沉默片刻,直言点出他们如今的困境,“如今天尊手握全天下灵脉,他虽然不是神,其修为却与神无异,我们根本无法与他正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