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冽知道时诩的允诺,一千年前,妖族内乱,时诩作为当年在位的妖王,遭到昔日手足背刺,带着落难挚友的稚女,吊着一口气逃到断州,被先魔神——便是江冽那飞升的外祖父所救。
感念魔神救命之恩,时诩以血立誓,此生不飞升,守护魔神后代直至生命终结——这也是他毫不怀疑时诩的缘由。
同意时诩去吗?
那必然不可能。
不同意他去吗?
可时诩与小荻话已至此,又与江冽母亲和妹妹息息相关,他好像没有理由不同意。
江冽按了按眉心,闭目思索片刻,突然抬指打出一道寒凉的真元落在时诩身上,时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了冰雕,被冻在了原地。
时诩:“……”
江冽朝小荻道:“我不同意他去,也不同意你的话,修士与天道争生机,最忌拿命去赌。”他又转过头看向时诩:“不用瞪我,即便今日在此的是我父王,他也不可能同意。你便先行回宫等我,我解决好人族之事,即刻回来找你,一同下圣泉。”
他说着,抬手召出一道风,把时诩和小荻都送上云船。
裴寒卿扫了一眼逐衡,也十分自觉地上去了,顺便把时诩扛进了船舱内。
船下只剩江冽与逐衡,他们面对面站着,被断州干燥的风吹拂,谁都没先开口,方才有一刹那,江冽看着逐衡精致的眉眼,心头蓦地涌上些许难言的慌乱。
那情绪只在片刻就消散,但沉甸甸的担忧却在江冽心里扎下了根——修士的神识被莫名触动,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上一次触动他神识的事,是江纤尘险些死在路缇霜剑下。
归根究底,难道还是因了不放心逐衡不在他身边?
江冽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等我回来……”
但话刚出口,他就想到方才的神识触动,忽然觉得此时不该说太多。
临行前留得话太多,总有那么一股遗言的味道,不太吉利。
逐衡等了半天没下文了,便笑着问道:“等你回来如何?”
“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冽也笑了笑。
他时常没什么情绪在脸上,所以一笑起来便显得尤为温柔,逐衡的目光紧紧追随他五官里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专注得像是恨不得数清他眼睫有多少根。
江冽感受到逐衡的热烈,但没过多在意,因为逐衡在他面前从来不避讳流露自己的感情:“魔域的年节与人族不同,你们平素过年节需要准备什么,我顺路给你带回来。”
逐衡想也没想地回答道:“入乡随俗,我什么都不挑,你怎么过年节我就怎么过年节。”
江冽点点头,扯完杂七杂八,那点隐秘的担忧却还是没散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惦念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增多,都与逐衡有关。
想了想他又道:“江纤尘不找你麻烦,还有裴寒卿护送,宫里会明白如何待你,不敢不敬,只是我父王……”
月余前,魔君还派魇魔过来请过逐衡,虽然没见到。
江冽拿不准他的态度。
逐衡为江冽拢了拢他的黑色大氅:“左右不过三天而已,我见机行事,在你回来前我争取不见他,但这样是不是不大尊重咱父王?”
江冽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眉:“没关系,本来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尊重他。”
就在此时,裴寒卿忽然从船上探下头来,先指了指天,随后用灵力控制着地上的沙土爬成一行字:“我刚收到观星台消息,一个时辰后浮月城会起沙暴,我们必须得走了,赶在沙暴前离开这里。”
在断州境域,沙暴是堪比灵力漩涡的存在,还十分常见,为防被沙暴绞毁,沙暴前后一刻钟内,所有灵船飞兽一律不得在空中停留。
知晓沙暴的厉害,江冽不再耽搁,送逐衡上云船后,朝裴寒卿郑重颔首:“这一路劳烦你。”
裴寒卿半开玩笑地摇摇头:“啰嗦。”
江冽怔了怔。
确实,他最近是有些啰嗦,他垂了下眸子,把没说出口的嘱咐之语咽回了喉咙里。
他目送云船起飞,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路行过断州三城到无罔宫所需的时间——逐衡凡人之身,江纤尘修为可忽略不计,裴寒卿得抽出一些灵力看护他们,且考虑到断州灵气贫瘠,裴寒卿不敢太快,怎么也要两日才能到,这样算来,逐衡需要独自面对魔君的时间其实很少。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冽才转过身,化成一道魔气朝遥远的沽州而去。
三日后,人族的论道会在沽州举办,届时各大宗门掌门会携本门精锐到场。
江冽并非自大到要在论道会上挑衅人族剑道第一世家飞云宗,与其说是寻仇,不如说他是想借着人族各大宗门汇聚一堂的机会,把与“鬼”有关的人一起揪出来。
江冽没打算挑起两族战火,但是与“鬼”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47章
早些年, 人族论道会每三年一次,由人族各大宗门世家轮流主办。
轮到哪家,哪家便要在自家宗门附近开辟一个论道场,供各宗各门的年轻修士参悟论道。
但自人族与魔族立起不越关界碑那一年, 规则便与以往不同了。
界碑看似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结界石, 但实则不然, 它有一半由魔族十二位大长老的魔气共同凝成, 而另一半, 则是由飞云宗主路缇霜的一道精妙剑气所化,两方真元互相拉扯,使两族交界处的灵力波动常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人族各大宗门虽从未明言,但谁都明白, 从路缇霜出那一剑开始,各宗各门的势力划分与在凡间的声名威望皆要重新洗牌了。
飞云宗声价倍增,是以依附飞云宗及与其交好的宗门世家皆借了东风, 同时常年与飞云宗争夺“正道第一”的千山门遭魔族重创,那些与其交好或受其荫庇的宗门, 或是反扑一口当了白眼狼,或是与其一同衰颓下去。
于是,在人族修真界各方面都重新划分的这一年, 上位者制定了新的规则——从今以后, 每年的论道会都由沽州的离火宗举办。
此时天际将将露出鱼肚白, 离火宗的凌峰阁上, 一队身着青衣道袍的年轻修士正鬼鬼祟祟地沿着护院阵法落符印。
离火宗位于沽州西北方,一条钟山山脉将沽州斜分为二, 一边是占地极广的离火宗与其护佑的凡人界, 另一边则全是层峦叠嶂的山, 山脉绵延数里,论道场就坐落其中。
此刻距论道开始仅剩几个时辰,各大宗门世家早便到了,大部分修士都在离火宗为其安排的院落里休整,静待论道会开始,小部分修士去了相熟的宗门找朋友叙旧。
每个院落中都布下了结界,是以外界无人得知凌峰阁内发生着什么。
“我呸,离火宗这群孙子,特意安排咱们住‘凌峰阁’,这不纯粹恶心咱们?”为首的弟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请出一道覆盖黑雾的印记,一边咬牙切齿道:“他敢恶心咱们,就别怪咱们不客气,真当掌门闭关我千山门就好欺负?”
此番千山门掌门闭关,四长老负责带队,离火宗待他们全程客客气气,丝毫没有因其掌门不在便给人甩脸色。
客客气气地迎他们的云船,客客气气地带他们入宗门,又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领进了凌峰阁。
看清院落牌匾那一刻,四长老脸都绿了。
安排千山门住在离火宗的“凌峰阁”,真乃欺人太甚!
符印甫落地,黑雾便见缝插针地往地下的灵脉里钻,凌峰阁的灵力结界有一瞬间的波动,立刻平静下来,为首的弟子眼里有黑雾闪过,黑雾赋予了他绝佳的视力,于是他便见到,黑雾通过灵脉往其他宗门的院落处蔓延,于无形中侵蚀了院落结界,粘上了院落中的灵气。
那些弟子尚浑然不觉。
待论道会开始,各宗吸收灵气修炼的弟子于论道中动真元时,黑雾便会顺着灵力运转融进他们的内府,届时必定好一个人仰马翻——尤其,此番来的弟子还是各门精锐。
在离火宗的地盘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看他离火宗如何收场。
那为首的弟子落完符印后,回头看向身后犹犹豫豫的师弟师妹:“别担心,这黑雾比先前六师叔得到的更为精纯,即便被查到也无法溯源。”
他们皆为各长老门下的心腹弟子,知晓的机密众多,闻言有一女修道:“可是大师兄,你还记得吗,先前支镜吟说过,若我们没有在三月之期内杀了风初醒,我们便会遭到她的黑雾反噬——但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心中反倒惴惴。”
“唔,告诉你们也无妨。”大师兄道:“先前有一位神秘人联系了大师伯,给了大师伯一瓶漆黑的灵气,这灵气可比支镜吟的黑雾更凶煞,刹那就把附在大师伯身上的黑雾吞了。”
“灵气怎么可能是漆黑的?”那女修听完,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相反更为忧心道:“支镜吟的黑雾就已经凶煞无边,比她更凶煞……魔域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大魔头啊……”
“管他呢,以我们如今的境地,难道还有得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