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时崇摸到了脏东西一样,狠狠地把法器摔到地上。
他带着江纤尘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大宅的后门,上前叩了两下,大门应声朝内开启。
“路宗主,你要的圣女我带来了,我要的药你可否备好?”时崇站在门边,朗声问道。
他话音没落,一方锦盒从门里飞了出来,他扬手一抓,肩膀上的江纤尘同时被一阵风托起送进门内,紧接着大门轰得闭合。
闭合前的狭小罅隙中,时崇隐约看见一黑衣修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江纤尘腰带,提物件一般将她提起来,而从里屋里跌跌撞撞地摔出个被缚仙索绑住的另一名黑衣剑修。
他们在交谈什么他没听见,也不在意。
他唇边扬起冷笑,甚觉快哉,恨不得鼓掌叫好——那横行霸道的魔,终于遭到了报应。
*
江纤尘再次醒来,是在一陌生的大殿里。
她还没顾得上打量,顿时感应到极重的威压,把她当场按到了地上。
喉间一阵腥甜,她忍了又忍没忍住,咳出几口血,鲜血落在白玉地面,她定定地看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是被绑架了!
凝神,莫慌……
绑架她,无非为了利益……她是魔域圣女,虽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半残,却也算是魔域的颜面,对方顾忌魔域,不敢要她的命。
江纤尘缓了口气,慢慢抬眼,旋即瞳孔骤缩——
在她不远处,路景昀赤着上身,被悬空吊着,身上已布满交错的鞭痕 ,浓重的血腥味铺开,散在殿中袅袅白烟里。
江纤尘被揪了心似的,颤声道:“小太阳……你、你还醒着吗?”
路景昀没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直面大殿主座:“路宗主,我不懂,您这是何意?”
上首处,坐着一个身着素袍,头戴木簪的女人,她终于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投来了冷冰冰的注视。
外界传言,飞云宗主自步入化神境,便与她的无情剑道合为一体,人如剑,剑如人,身外之物在她眼里亦如扬起的尘土,皆是浮云——眼下看来,说得一点没错。
江纤尘隐晦地打量一下她寡淡的装扮,不偏不倚地迎上她的目光。
这位被岁月沉淀出痕迹的宗主目沉似星,一举一动像是量尺仔细画好的,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像一把剑。
而剑,自然没有任何情绪,自然也不会吭声。
大殿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江纤尘并不尴尬,她扫向四周,见无形的战场外还站着一些黑衣修士,他们的气息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各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直直盯着虚空,活像顶着人皮的剑。
江纤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鬼地方,怎么培养出路景昀这样的小太阳的?
“此处是本宗戒示堂,专为惩罚违背门规的弟子所设。”良久,那寡淡又锋利的宗主才缓缓开口:“景昀公然违抗本座,自该受罚。”
“哦。”江纤尘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一手覆上另一只手腕:“可我又不是飞云宗弟子,您就算杀鸡给猴看,与我何干?”
路宗主唇角似乎动了一下,刚要开口,浑身是血的路景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从梦魇中一脚踏空,蓦地转醒,他拼命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剧烈挣扎起来,缚仙索紧紧陷入他的皮肉里:“师父……姑姑……你别动她!求你……求你了姑姑,放过她吧。”
江纤尘猝然看向他。
听着他沙哑的嗓音,江纤尘隐约觉得天之骄子路景昀至此境地,违抗的命令兴许就是“动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似乎已经碎成八瓣了,每一瓣都在叫嚣着,要把那无情的女人千刀万剐。
她忘记了先前对逐衡说“我又不是非他不可”的薄情,哽咽着喘了几口气,飞身上前,从怀里抽出一柄玄铁短刀,割开了捆住路景昀的束缚,抱着他跌在地上。
那些剑修约莫是懒得阻拦她,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过去。
路景昀粗喘几口气,伏在她耳边,语气又轻又急地对她传音:“你有没有办法联系魔君或少主?我替你拦住姑姑,你一定想办法跑。”
这傻子……飞云宗占地比一州还大,又有护山大阵加持,她往哪跑?
江纤尘强压下心头酸楚,安抚地捋顺他的头发,扯出一个笑来,对他传音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她其实想不通为何路宗主会抓她。
眼下走投无路,如何才能获救呢?
江纤尘心思急转,站起身,朝主位走了几步,微妙地挡在路宗主和路景昀之间,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却又很快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我实在不懂,劳您为我解个惑——堪称圆满的无情剑道,想必不会被弟子和魔女‘暗通款曲’这点小事气到道心起波澜罢?”
路宗主大抵被她坦诚相见的态度惊到了,非常难得的,竟然理她了——表现在路宗主微微勾了勾唇。
“你若想景昀断情绝爱,一剑断他情丝多方便,没必要非得让他亲手造杀孽。”江纤尘长长的“哦”了一声,才接着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莫非你们飞云宗剑道的第一式,都要先杀心上人?”
“若真如此,”她顿了顿,拍手感叹道:“那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准备要他们效仿您杀夫证道,当一窝小天煞孤星吗?”
修真界皆知,当年路宗主便是亲手杀了挚爱后,才入了无情道,至今剑意大成。
陈年旧事已不可考,但世人心照不宣,飞云宗主的前道侣是全飞云宗上下皆不可触碰的逆鳞。
就连路景昀的脸色都瞬间更苍白几分:“皎皎快住口!”
“魔女放肆!”
路宗主这柄行走的剑,即便被含沙射影的冒犯,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可见七情六欲确实与她绝缘了。
而路宗主的弟子们——所有在场的剑修们齐齐怒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眨眼间灵力罡风朝她扑面袭来。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抬起手腕,朝风源转身——她身上有哥哥留的护身傀儡符,一旦她受到伤害便会自行启动,只要咒文被触发,哥哥会立刻感应到她有危险。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路景昀不知她心思,千钧一发间替她挡了这一剑,抱着她被风掼出去,下巴抵住她的额头,闷哼一声,有血流顺着她的额头滑落。
江纤尘愣愣地仰起脸,下意识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路景昀后背抵住地面,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余光见到她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裳被他的血染得斑驳,立刻捂着嘴飞速松开她,止不住的闷咳声带着一块块红,渗出他的指缝。
路景昀没有再看她,许是怕她露出任何关于厌恶的神情,艰难地爬起来,朝他师父拱手:“姑姑,你曾说过,你修剑道,是为用手中剑护住天下苍生,此生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天地。而你今日……不辨是非黑白地,任由弟子对魔域圣女出手,他日定会引起人魔大战、生灵涂炭……姑姑,你还无愧于……”
他质问的话音没落,一道摧天撼地的狂猎剑气当胸刺穿了他。
他最敬爱的姑姑不为所动,甚至听都不愿听他说完。路景昀脸上表情还没来得及变,晃了晃,倒了下去。
“小太阳!”
江纤尘脑子里“嗡”一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却被一道禁制拦在了他咫尺外。
路宗主惜字如金地开口:“把他带下去,疗伤。”
身侧剑修影子一样拉起路景昀,无声无息离开,她一拂袖,一把三尺长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上,闪身来到江纤尘面前:“你问本座为何要带你过来?没有那么多理由。”她勾起唇角,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一声:“只是因为本座想开战。”
江纤尘震惊抬头,属于大能的威压教她喘不过气,而那柄剑像垂在她头上的天——
天塌了。
剑气兜头落下来。
“轰”!
她手腕上一道隐形的符咒轰然显形,迎上那道能把江纤尘灵台砸碎的剑气。
她被两厢相撞的余波掀出殿外,手上“咔嚓”一声,傀儡符碎了。
路宗主微怔,眉眼一沉,不受控地掠过与那张脸完全不符的扭曲和狠辣,第二道全力凝聚的剑气紧接而至。
——“砰!”
又是一连串爆破之响。
剑气即将触到江纤尘时,她周身突然亮起魔域咒文,挡住那一剑后,难以为继地化为碎屑,迎着风漫天飘舞,飞云宗顷刻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江纤尘被灵力的余波推下高山,轻飘飘坠落,她被震得肺腑疼,恍然间想起来,镜吟也在她身上放过傀儡符……
那么换命的傀儡燃尽,能救她的人却还没有出现……她终于要死了吗?
那把震住整个正道的剑映在她瞳孔里,离她愈来愈近。
出奇的,许是人之将死,她竟不害怕了,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盯住持剑朝她飞身追来的路宗主。
下一刻,那柄剑终于刺穿了血肉之躯,剑鸣像是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