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百年前苍洲大瘟是因他而起,他在……地海地裂。”
宁虞心中猛地一沉,徐尾生既然已经被关进了西海地裂,根本不可能出逃,那这毒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秉生遇害,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纳多罗金抬起头,绿瞳中微光闪动:“你之前见了我的第三眼,如今灵力被封,若是在这里待久了,只会愈发疲惫,难以恢复,我先送你出去……”
宁虞离开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树下的三人。
京半月已睁开眼,任徐秉生如何唠叨嘴碎,连眉毛都不动弹一下,就像是听不见。
玄觉被烦得不行,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那人就在身边,不必再苦苦寻找,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
纪风绵的房间窗门都关得紧,窗纸贴了好几层,外头的光根本漏不进来,在里面有点不知日夜的感觉。
宁虞眼睫一动,入目就是那人胸膛,他闷声问道:“何时上来的?”
弄到身上的墨迹睡前全都洗了个干净,唯独腿后侧的几个字,搓得皮肤都发红了也洗不掉,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刻意留下,把宁虞气得不轻,让京半月去抄书净心。
直到宁虞入睡前,那人还老老实实站在书案边,提笔动腕抄着书,抄的是清心咒。
京半月将他揽紧,不答反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好多花,想采给你……”
灵芝重伤后,所触及的花草转眼之间都会枯萎,它们的生气会渗透进小七身体内,让灵芝能够自愈。
小七碰不到花。
宁虞想到徐秉生和京半月相识,便开口说道:“巴蛇还在蛇窟之中无法离开,守着徐秉生的人魂,我在他记忆里见到你。”
“他是我旧友。”京半月沉吟半晌,说道:“他剩下两魂在章圆那里,不过自从我到道宗,还未曾找到过此人,山外降妖这一环比试还未截止,章圆尚未归宗。”
章圆……这名字有些耳熟。
宁虞忽地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在快哉楼之前拦下他的那个道宗弟子吗?
“纪师兄!纪师兄!”
敲门声骤如雨点。
门外的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嘴唇都是白色的:“纪师兄,快开门,出事儿了……”
房门拉开,弟子看见纪风绵一贯不耐烦的脸时,心中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论符咒,纪风绵当为道宗弟子的魁首,如果是纪师兄,一定可以进去帮李师兄……
弟子努力克制手上的颤抖:“降妖塔……出事了。”
梧州,荆城。
别的地方快到了日出时,街上已有稀薄人烟,唯独荆城,黑云压顶,暴雨倾盆,家家户户都是一片黑暗,就连星点灯火也没有,整座城宛若上了钉的棺椁,死气沉沉。
荆城上方天空正中,以一道红色的符咒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出无数条铁索的虚影,将整座城池困在其中,那原本是贴在降妖塔外面用来镇妖的九星玄灵符。
符纸如今封了一整座城。
下头是满街的人,摩肩接踵,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缓缓而行。
每一张面孔都生得一模一样,不论高矮胖瘦,脖子往上都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朱唇白肤,一双妩媚动人的狐狸眼,就像是将他们原本的头砍了下来,重新镶了一个脑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每一个眼角眉梢都挂着冷峭刻薄的笑意,像是在讥嘲暗处的人根本无计可施,奈何不了他们。
李道先躲在街角,微微侧过脸看着行路之人,他浑身湿透,肩膀的伤处已经疼到麻木,手中的降妖杖被满城冲天的妖气而激发,上头金光宛如会呼吸一般,一明一灭。
他掌心的血流到降妖杖上,被雨水一冲,消失不见。
千面狐妖,到底哪一只才是真的狐妖?
只要杀错了,死的就是无辜的城民百姓。
李道先转身没入黑暗,眼神如闪着寒芒的刀刃,被雨水一浸,愈发冷冽。
不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的步子忽地顿住。
“找到……你啦!”
巷子最里面,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也顶着与他骨瘦如柴的身材全不相称的美人面,他歪头咯咯地笑起来,面上长出白毛,嘴巴朝两边咧开,几乎抵到耳根,狐嘴一张,露出粘血的獠牙。
降妖杖嗡鸣震动,烫手得几乎压不住。
“仙君何苦穷追不舍?”
乞儿朝前迈步,脚尖点地,无声无息走到李道先面前仰起狐面:“我可以不杀这满城的人,也不杀你,只要你不再追赶,让我离开。”
“你不敢杀人,一旦有人殒命,妖气涌动,我便会找到你,将你捉回降妖塔,”李道先语调平静,“你怕我。”
“我怕你?”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道先转头,巷口已经挤满了人,齐齐盯着他,嘴唇一张一合的动作都一致。
他们朝前迈出左脚,步步逼近间笑起来:“该害怕的是你,梧州平昌冒村人,李风劲。”
“六岁入道宗,为张庐香大弟子,改名李道先。入门第一年便通心法,八年间便学会道宗所有的符咒,十四岁头一回出山降妖便杀了修行百年的山鬼,二十岁东海降妖遇蛟龙,抽了它的龙骨做了这根降妖杖。”
“镇塔的九星玄灵符,说是符纸,更像法器,要以血来画,唯一的要求是放血画符之人手中要握有一万妖族性命,如此才可镇妖,这世上除了张庐香,便只有你能画。”
转眼之间,他们已将李道先团团围住。
“少年天才,降妖无数,可是啊……”
“可是啊,你最怕的,不就是妖吗?”
周围的一切消失不见,身上的潮湿感却挥之不去,李道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五指干瘦短小,皮肤焦黄,骨骼的形状清晰可见,降妖杖不在手中。
是冒村,当年除了他无一人生还的冒村。
他躲在一口缸中,盖子盖得严实。
除了他,这口缸中还有半个头和一只手,手被啃烂了,认不出来是谁的,但是头依稀能看出来,是他爹的,这样想,或许手也是他爹的。
李道先浸在血水中,鼻子里都是血腥气和脚底腌菜的臭气,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好像自己也和躺在缸中的父亲一样,已经死了。
“哥哥——”
女童哭得声嘶力竭,几乎断气,伴随着她的尖叫声,还有血肉被撕咬的粘稠声,它们吞咽的声音。
这些骇人的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李道先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害怕,他不敢推开缸上的盖子。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求救。
头顶传来木盖摩擦的声音,每挪开一寸,他的脚底的寒气就往上攀爬些许。
等到盖子被完全掀开,哐当落到地上,寒气已经冲到头顶。
李道先抬起头,腥臭的血和口水滴到他眼皮上,那是极丑的一张面孔,撑裂的人皮下面露出黑色的粗毛,长嘴尖牙,眼中有诡异的绿光,是披着人皮混进村子里的狼妖,不止一只。
下雨了,他被拖出菜缸的时候这样想着。
就在他不远处的地上,是一团又一团不成样子的血肉,剩下半个头,一只手,和爹爹一样。
难怪那声音离得这样近,原来就在外头。
他最怕的,是妖啊。
泷香城,撷芳宫。
玉耳正收拾着甩了满地的稿纸,纪风绵正躺在桌子下呼呼大睡,脸上涂画着几只王八,是城里的小妖偷跑进来干的好事儿。
“嗯?”玉耳捏着一张纸站起来,低声道:“这写的不对呀……”
“哪里不对!”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纪风绵起身时一脑袋磕在了桌板下方,发出一声痛嚎,吓得小狐狸两只耳朵都紧紧贴到了脑袋上,扭过头担忧地望着他。
纪风绵从桌子底下挪出来,一脸阴沉地走到玉耳身前,劈手夺过她手中的纸:“哪里不对?”
玉耳点了点纸张某一处:“我族以幻术扬名,不仅可变幻自身面貌,还可变幻他人面貌,但是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算不得的看家本领,狐妖最擅长的可不是这个。”
纪风绵紧紧锁着眉:“那是什么?”
玉耳在地上挑拣着,拾起一支毫毛看上去还算齐整的笔,蘸墨写下两个字——窥心。
一只山茶花妖正趴在窗口,她将下巴支在胳膊上,对着玉耳挑起眉:“你连这都告诉他,小仙君这一回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玉耳笑道:“姐姐不用担心,除非无心,此术无解,不怕他知道。”
花妖身后拢着袖子的白衣女子名唤玉枢,同玉耳是一族,也是千面狐妖,她眯眼笑起来:“随她说,不打紧。”
玉耳点头接着道:“窥心之术若是善用,可替人解开心结,逃离苦海无边,妖域避世以前也常有修士愿与我族结为道侣,一来自然是因为狐族貌美,二来则是因为以狐族为伴侣,时时抚平心绪,不易生出心魔……”
玉枢面色和气地补充道:“但是追随仙君而去的同族最后大多为其所弃,他们总将我族当做登仙石、攀云梯,所以……这东西若是用得不好了,便是损人性命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