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虞垂着眼打量婀颂身上的衣服,目光所及是纯白裙裾上用金线并银线勾出的图案, 这是绣了什么?一条……藏下荷叶下的鱼?
比起其他女子, 神女意外显得有些朴素,没有铃铛作响的饰物,不过衣裳料子倒是极好, 在灯光下反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有些像鲛丝。
只是这人未免太高……
他目光渐渐上移,顺着一把青丝而上,够到那个玉环, 看着像有灵之玉, 仔细看能发现并非为玉,是个宝物,在汉钟却从没见过。
宁虞攒着力气, 一路都没反抗,没忍住多瞧了两眼婀颂的裙摆。
施丘白日里总是闷热, 女子的鞋如浅口小船, 她们喜欢将脚踝露在外面,好生些凉意, 婀颂的脚踝形状漂亮, 就是实在不像女子的骨骼, 而且这人的力气极大, 压着他膝窝的臂膀又热得很。
施丘这得是什么神女?别是巨力神女, 一拳能打死人的那种。
不过这姑娘肩背挺括流畅, 又是长腿窄腰,青青还真没说错……
一阵天旋地转,宁虞整个人摔进柔软的被褥间,被对方身上的味道严严实实地盖住。
施丘没有床帐,屋子里的光攀着那人的肩膀,落在了宁虞眉上。
宁虞抬眼就是一愣,原来传闻是真的。
“施丘民众向雨神跪拜祈福,神明感其诚心,赐下露草,露草落地化人,所行之处,黄沙化作红泥,施丘因得绿洲。民传其身披祥瑞云彩,姿容令天光为之倾,国主奉为婀颂,施丘语义为日升时的霞光。”
未施粉黛已是天颜。
他之前被女子抗在肩上,没能瞧见对方右耳的一只耳铛。
神女没打耳孔,竹节似的玉筒用银环拴着挂在耳后,正在宁虞眼前轻晃,似乎要将他神魂都晃出来。
宁虞脑中来源于师父的一切教导全部被扔了个干净,只怔怔然地望着对方,然后咽了咽口水。
这么喜欢玉饰,要不然把人抢回汉钟吧?降妖师也是能娶妻的……
未启唇而先觉香,清清浅浅的草木香在鼻尖撩拨,携着一缕莲香,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是佛堂里常常能闻见的味道。
宁虞不自觉嗅了一下,婀颂是雨神使者,什么时候信佛了?
“看够了吗?”
宁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男的!这人是男的!怎么是男的!!他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神女的衣服同施丘其他女子不一样,没有一处裸露肌肤,就连领口也是高竖,用一枚小扣盘着,端庄华美,如天边明月,不可亵玩。
这样一来,也瞧不见他的喉结。
京半月根本不在意对方碎了一地的幻想,他一把擒住宁虞挥过来的拳头,将那两只凶得要命的手一并握在掌中,压在对方头顶。
紧跟着另一只手顺着宁虞胸膛滑上去,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一下他的眉眼。
“汉钟人……”京半月微微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宁虞:“你夜半流窜,目的不纯,偷盗还是……欲行不轨?”
对方面上没有怒色,语气平淡就像是同他话家常,但宁虞是降妖师,警觉到对方相当危险,连背脊都不由自主如弓绳紧绷。
宁虞镇定道:“婀颂误会了,听闻皇子夜宴结束,下人原本想去接殿下回住处,不想路上迷路。”
“撒谎。”京半月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原本想同我动手,汉钟人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宁虞刚欲辩解,忽觉得脑中嗡嗡鸣响,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起来,一阵一阵的刺痛,有风声忽远忽近地吹进他耳中,在某一个瞬间蓦然清晰。
“长吉门弟子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一样的声音,他曾听过的,在很久以前,只是他忘了……
是什么时候听过的?
在来到施丘以前,他从未见过面前这个人……
长吉门,什么长吉门……
渝州琅台山,渝州是哪儿……
恍惚间看见有人坐在一颗花树下撑首小憩,有落英缓缓而下,被风吹蹁跹,那人懒懒扫过一眼,随口道:“长吉门弟子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渝州琅台山,长吉门剑修,他不是汉钟人……汉钟早就灭国了,如今一统苍洲的是陈国。
宁虞脑中虚假得站不住脚的伪造记忆像是瞬间被洪水冲走,被压在下面的真实过往浮了上来,他是长吉门剑修,这里是……
这里是施丘国秘境中的幻阵「平沙遗梦」。
施丘神女是真实存在过的,神女阁中有不少富有神力的宝物,再厉害的炼器师也不能炼出与神力相较量的法器,大火之后,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总归是先到先得。
所有弟子进入秘境都随机分散,都想去遗址中寻宝,而这幻阵布得极大,将施丘国完全笼罩其中,避无可避,成了进入遗址必踏的一方台阶,众人也只得一脚踩了上去。
“为什么不说话,现在知道害怕了?”
思绪收拢,宁虞的视线聚焦在眼前人。
京半月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别又是装的吧?老妖怪裙子上还绣着鱼,头发上还戴着他送的不化山根!
宁虞神色不动,心思百转,他轻轻开口:“怕啊,能不怕吗?”
说话间,热气轻喷在对方虎口,就像是要咬下去一般:“谁能想到原来施丘的神女是妖啊……”
京半月顿了顿,俯下身逼近他,眼中闪过一点寒芒:“降妖师?”
耳铛碰到宁虞的脸,冰凉凉的,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霎时收紧了,滚过炭的铁钳一般,令人呼吸困难。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会留下印子,这人一点儿也没留情!
“是,不过我……”宁虞情不自禁张了张口,只觉得涌入喉间的空气越来越少,他赶在喘不过气前连忙开口:“我是来求亲的!”
京半月是真的不记得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想杀他!
“这辈子没机会了。”
宁虞急道:“我来娶你!”
察觉到那人手一僵而后微微松了力道,宁虞猛吸几口气,接着道:“你束发的东西还是我上辈子送的呢……”
京半月放了手直起身,望着宁虞的目光写着「胡扯」两个字,但他也没有反驳。
宁虞眼睛不眨地开始胡诌:“上辈子我是仙人,你是花妖,我们违背天规相恋,老天爷降下天雷要劈死你,是我救了你,我失去神格,投胎为人,专来寻你,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宁虞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怜:“估计是被天雷劈坏了脑子,所以才什么都不记得,不过不要紧,我不会嫌弃你。”
京半月眉梢一动,只是眼中仍是沉沉一片,教人看不透是信了还是没信。
“国主,婀颂……已经歇下了。”屋外有侍女轻声说着。
大门被人推开,金片相击如动听乐声,在房间回荡,响得都能盖住脚步声。
宁虞扭头就想往被子里钻,却被人拉住脚踝,坏心眼地不让他躲起来。
虽说这是幻阵,一切皆为虚妄,但是入阵者只能自己醒来,其他人叫不醒,沈抱枝他们估计还以为自己是凡人或是降妖师,宁虞可不想被当成汉钟偷入施丘的贼子,给他们带来麻烦。
但是那人不让他躲!
情急之下,宁虞抬手勾住京半月脖子,翻身而起,两个人瞬间颠倒了位置。
“哟,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后边有人悠悠出声。
宁虞听见熟悉的声音顿时有些无言以对,他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来的人便只能瞧见他的后背。
宫棠竟成了国主,入阵弟子除了变成各国使臣和部分贵族,变成打杂下人的最多,果然人和人的运气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个身份也确实适合宫棠,一大窝的男宠,估计她都要美死了,可能离开幻阵以后还会惋惜一阵,时常回味。
一只滚烫的手顺着宁虞大腿抚上,摸得他打了个激灵,连忙按住对方手腕,狠狠剜过去一眼。
京半月看似妥协,手乖巧地落了下去,却落到膝窝时突然一勾。
宁虞失了重心,整个人朝前趴去,他飞快撑手在京半月脸侧,两个人鼻尖相贴,京半月的手还被宁虞夹在膝间,压了个实。
他与宁虞相视,话却是朝外说的:“陛下来的确实不巧。”
宫棠拘着手中长发,绕在指尖把玩:“虽然春宵一刻值千金,婀颂又是第一次有人,孤本不该打扰,只是事权从急,这也是无奈之举。”
“陛下既知道打扰,现在离开也不迟。”
宫棠沉默片刻,开口时有些凝重:“婀颂,宫中又有许多人……腹痛难忍。”
京半月顿了片刻,拿了身边薄衾将宁虞卷起来压在榻间,轻声道:“明日来求亲,若是逃了……”
一语未尽,他起身和宫棠一起离开,宁虞舒出一口气,将身上被子一踢,坐了起来。
宁虞摸了摸被对方掐过又用指尖划着威胁过的脖颈,手却有些迟疑起来,揉按时竟然不疼,屋子里漆黑瞧不见,他便直接用灵力探了探……没有淤痕。
国主和婀颂并肩而行,二人身边仅有前头一位提灯的哑巴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