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半月身量高,坐在宁虞身后,手搭在他腰上,灼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宁虞的眼角瞥见两个人的衣角叠在一起,同色同式,难以分辨。
这场婚事闹哄哄传遍了苍洲,有人不解,有人气愤,有人笑着看戏,实际上在宁虞心里,这也并不算是一场正式的结缘,只是他和花妖各取所需,甚至可以说是他居心叵测,摆弄筹码。
此时此刻,那双手和那衣角让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二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没有族陵家坟,结了缘便是天道见证,缠了红线,是要生同裘死同穴的。
落脚处在一间村落里待客的小屋,虽说陈设简陋,却打扫得干净。
宁虞拍拍白马多宝的头,叮嘱它莫要跑出去胡乱啃别人家的墙皮草皮,然后便进了屋。
京半月也不嫌脏,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捻动持珠,他听见推门的声音,依旧闭着眼睛,一颗一颗捻着菩提子。
宁虞盘腿坐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膝盖打断道:“伸手。”
京半月的手腕被宁虞按着翻过来,青紫的脉络蛰伏,白肤下鼓动着游走的红线,几乎要顶破皮肤钻出来。
感慨了一下这人是真的能忍,宁虞也不废话,两指并作刀,在他掌心开了口,涌出来的血滚烫无比,还咕噜出气泡,像极了西海地裂里的熔岩。
宁虞低头,唇压上去。
他能治火毒,是因为他缺了右边的肩头火。
人左右两肩和头顶各有一把火,可固神魂,免邪祟侵扰,若是失了一枚,则容易夜路撞鬼,若是全失了,就走不了阳间路了,怕是要到阴曹地府去。
对于修士来说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顶多就是神魂不稳。
宁虞刚丢失一把肩头火的那会儿,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魂身分离,飘到琅台山的天上,迷迷糊糊地越飞越远,第二天醒来就跟被人揍了一顿,精神相当萎靡。
花妖身体里的火毒是阳火,恰能补他的肩头火,不过那火毒积压多年,像是从未被人疏导过,也难怪京半月修为越来越倒退,若是再熬上两年,别说修为了,尸骨能不能留个完整都说不准。
红袖之下,佛珠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卡住不动,手指却仍掐在两颗珠子之间,拇指指节泛白,险要把络绳掐断。
京半月掀开眼皮,望着宁虞的发顶,喉结滚了一下,复又闭上眼。
宁虞只觉得喉管里热腾腾的,满口满鼻的莲香,他记得花妖是十六京修炼而成,十六京的香味极淡,不凑近了闻都闻不到,而血里的莲香几乎盖过了腥甜。
嗯?脖子痒了一下,宁虞舔了舔嘴唇抬起头,看见男人仍闭着眼,不由得疑惑,错觉吗,他总感觉脖子被挠了一下……
京半月手指长,伸掌时指尖抵到他咽喉,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每回清过火毒,宁虞都要消化两个时辰,他坐在床榻上运转周身灵力,将阳火炼化化为己用,然后去滋养自己肩头火,京半月就在房间角落里打坐一晚上。
连旭能感觉到他的灯芯在蓉城。
蓉城,苍洲大陆西面最繁荣的城市,一城面积可比一州,西面近海,因此城中多是散修和外商异教。
往北又与铜山山脉遥遥对望,铜山鸱金宗盛产各路兵家利器,宝器玉石的交易多汇聚于此。
南面过了泉州就是蜉蝣谷,传言若是到蜉蝣谷寻药不得,在蓉城的黑市里指不定就能千金求得,更遑论它还是京城到西海的必经之路。
多少人在此处掏空家底,客死异乡,黄金之下累累白骨,却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去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柠檬树手中扇柄敲在掌心,说道:“打听过了,百花会这次拍卖空前绝后,据说有稀世灵族,百年难寻,能作炉鼎,也可以拆筋卸骨入药,总归浑身是宝,很大可能是那只鲛人洛水。”
灵族这个说法就微妙了,现世的走兽飞禽或花草树木若是修炼得道,都算是妖,唯有带着传世血脉、非人非兽的一族,可称为灵族。
苍洲的灵族大多湮灭在传说里,唯一还沾点边的就是铜山以北的苦寒之地,衔月一族还剩下稀薄的天狼血脉,再来就是鲛族。
散修三兄弟的消息路子确实到位,偌大的蓉城,成百上千的黑市,才半天的工夫,他们就将目光锁定到了百花会,果然玩家的潜力就是无穷的。
西瓜田沉稳补充道:“不过大多数人是冲着压轴那件拍品来的,外头传的有些夸张,说是那件宝物上无惧天雷,保护修士渡劫毫发无伤,相当于直接送人躺着到下一个境界。”
“还有说能镇山守派千年不散的,还有说上古妖神留下来的妖丹……”
宁虞摸了摸下巴,既然这样……那肯定是买不起,他们能把鲛人找到就不错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鱼目,是上一个守狱的提灯鬼车留下的眼睛,能感受到连旭的灯芯,若是越靠近灯芯,则鱼目睁眼越大。
百花会的会场和入会方式从不会公开,若没有飞花帖,想要入拍卖场,只得争一争散客的名额,全天下共享一句提示,会场和入会方式都在其中,钱权拿不到入场券,但凭实力与缘分。
今年的提示只有两字——花酒。
宁虞几人在夜晚入了红袖招,蓉城最红的青楼。
挥开眼前招摇的金箔彩缕,踏进门槛,手里鱼目睁开最后一寸,死死盯着宁虞的脸。
就是这儿了。
宁虞望着眼前金辉红楼,如云美人,有些心虚。
他把京半月留在客栈,自己跑到青楼来,是不是不守男德?
第3章
“三楼东面凭栏雅间靠着的那位,瞧见没?”
“啧,进来的时候谁没瞧他?池子里的美人都没人看了!”
“西面这块儿可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好颜色,看样子像是贵家的公子哥儿,应该是外头来的,今儿不是百花会么……”
软枕堆叠,小几上是金樽美酒,珍肴玉食,柠檬树是个风流长相,窝在枕头堆里,眯着醉眼,看上去有些飘飘然,只有眼瞳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表明这人根本没醉,耳朵提溜着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声。
红袖招的大楼是个回字,中间偌大清池之上伫立着倾酒花神石像,从女神脚底延伸出去八条石桥,尽头是圆石台,上头琴女奏乐,舞姬飞袖。
八方台各有各的妙处,凭栏雅间面朝中央的清池,能将景色尽收眼底,当然外头的人也能瞧见雅间里的客人。
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焦在三楼东面,正是柠檬树所在的房间,华服羽冠的公子手肘撑在雕花木栏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酒杯。
宁虞正琢磨着「花酒」二字,而场内众人正琢磨着他的身份来历。
上一回提示是花车,其实是铺着白菊的棺材,躺进棺材里的人就能入会。
上上回是花鸟,全苍洲的修士都跑去北方的瑶池仙山捉衔花的青鸟,这回花酒不知道该如何解。
地方是红袖招没错,但是这酒也喝了,美人也看了抱了,虽然他没动手,但是三位兄弟舍身而出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道不是喝花酒的意思?
花车花鸟确实就是字面意思,这花酒或许真就是花酿的酒……
酒杯里的清液突然变成墨色,宁虞起身回到屋子里,屋檐垂下的红色薄纱遮住了里面光景,只隐隐绰绰留下一抹靓影。
柠檬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绢,宁虞将黑酒泼了上去,三行字浮现——花酒一千二,南北西东中,只饮一口甜。
高粱地和西瓜田正藏在其他房间里探听情况,今晚众修士中多是身份不凡,自有些门道在身上,还真从瑶池仙山的弟子那儿听来一句消息,红袖招一千二百杯花酒,要找最甜的那一盏。
这该怎么找?
且不说一千二百分之一的概率,单是闻香识酒寻花酿就是个难事……
有了!
宁虞眸光一亮,一把推开门就匆匆跑了出去。
柠檬树正在剥盘子里的葡萄吃,他右手边姚子非秉持着「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愣是一口没碰一滴没沾,柠檬树不仅在他面前吃相夸张,还响亮咂嘴,故意逗他,这厮歹毒!
下一刻,葡萄籽儿呛了个惊天响,两个人看着宁虞带着黑衫男子回到房间,一致的瞳孔地震。
这不好吧,带着媳妇逛窑子,不合适吧!
京半月整个人的气质都和这寻欢场格格不入,更别说那死气沉沉的一身黑,褪下婚服以后,男人愈发显得冷寂。
宁虞觉得自从跨进红袖招的门槛,对方整个人的气压都低了下去,这确实是他的不对,不应该带信佛的花妖来这种场所,京半月定是极厌恶的,但是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宁虞问道:“这场上带花香的酒,你闻得出来吗?”
花妖对香敏感,尤其是对同族的气味,如果是京半月,说不定能真的能找出花酒。
持珠的鸦青流苏从京半月的袖口露出,垂在手背上。
宁虞看他半天不说话,只得凑近碰了碰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今天同你说要找的那人在百花会,我要找那杯入会的花酒,找到花酒之后我马上送你回客栈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