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怎么会真的指望阮国公呢。
她跟她父亲的诉求,从来都没有真正一致过啊。
阮英环这些年来是靠着阮国公为她们母子争取,但她又何尝没有藏在阮国公身后旁观黎南洲剪除她父亲的羽翼呢。
当年纵有国师不明立场的出手相助、纵然先帝给他心爱的儿子留下了些什么,阮英环借着掌宫之便,难道拼命一搏下真的杀不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
不过是她既不想暴露太多自己的力量、又不想从摄政太后变为名为皇帝亲母实为亲生父亲手中提线木偶的角色罢了。
有名义上的共同敌人,她和她的好父亲才能维持这种虚假的趋同。
只是她如今实在不敢放纵黎南洲继续跟阮国公缠斗下去了。黎南洲成长的速度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当下甚至隐隐透出棋高一着的阵势,连她的父亲也在近年的几次交锋中连续失利,不得不暂避风头——她害怕要养虎为患了。
只靠着早年一击得中却很快没法再加深剂量的鸩毒,黎南洲恐怕还有好些年才会去找他父皇。
但是阮英环已经等不得了。
——好在她要找的那位、她希望能结果掉那杂种性命的客人已经来了。
——
只是这个出身圣婴教的刺客却是以阮太后没预料到的方式行刺失败的。
阮英环当然也知道这场筹谋了很久、转圜了几方势力的行刺并非万无一失。
但她却很难想象到,在那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午后,在她握着玉石棋子静坐在书阁里等待结果的时刻,让她如鲠在喉的年轻皇帝正浪费着大好的白日,一脸迷醉地看着他的猫。
云棠彼时正五仰八叉地横在皇帝理政的御案上,忘情地啃着自己的爪子。
舔一舔前爪、咬一咬指尖,用小尖牙把脱落的指甲壳啃掉,这其实是所有猫咪天生就有的本能。
因为他们的利爪生长时会不断把一层层老化的角质顶脱,那个过程会给小猫带来一种让他烦躁的刺痒。
但是在无知又愚蠢的人类看来,小毛球全神贯注吃手的行为实在过分可爱:
猫崽本来就因为那颗过于圆润的小脑袋、那副纯洁甜美的模样随时随地总会显出一种天真无辜的懵。在他认真啃手的时候,偶尔还会因为嘴部用力、腮肉皱起、小胡子一抖一抖的表情而显出一点娇憨可笑的奶凶。
云棠在人家手边歪得很惬意,一只手放嘴里啃着,一只手抱在胸前,那两只闲着的后爪还时不时就无意地张开、蹬一蹬空气、偶尔碰瓷般伸长着踢黎南洲一脚。
今日难得安闲,黎南洲本来在读一卷游记,不知不觉就看这小崽啃手看得入迷了,整个人朝小猫崽越来越靠近,甚至不由得把大头渐渐放到离猫崽后脚不远的桌案上。
这个完全没有形象的姿态让这位永远表现得君子刻雕一般的年轻皇帝露出了几分罕见的蠢相,可黎南洲自己非但浑然未觉,还用一种他从没有使用过的、浑似傻狗成精了的语调问出了一句——
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古今中外养过猫的奴才都懂的一句话:
“小手好吃吗,嗯?也给朕尝尝呗?”
然后他还把他那张神游太虚中的脸往小猫的方向更凑近了一些,好像真的打算咬一口他面前的小猫!
不知道如果别的猫猫能听懂人话,会不会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
反正云棠是觉得这个蠢货莫名其妙——他漫不经心地回身赏了皇帝一巴掌。
没有人类这时候会生气的。他们只会借机抓住那只小猫脚,贴在掌心里遵从心底的欲望揉了又揉,然后心满意足地得到更多的猫猫殴打,并尽情享受一会儿这泼辣的撒娇——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把脸埋进猫猫解放四爪后露出的毛肚皮,倾情地蹭上一蹭,再举手投降。
当然黎南洲目前还没有这个资格,也没练出这个技术。他只是快乐地被云棠大人抱住手掌又踹又咬——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乐趣里了。他就好像是一个孤身长途跋涉在寒冷旷野里的人,突然掉进了一只小猫的温柔乡。
——可能也没那么温柔。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人的警惕就会无限的放松,再精明干练的人也难免会沉沦进这罕有的欢愉。
除了人性那一面被压抑起来、更多依照着本能和天赋行事的云棠。
当那只细长的羽针从堂下无人在意的小太监指尖疾射而来的时候,上一秒还躺倒撒泼的猫崽像是随时警戒着的猎手:他腾然跃起,拦在了皇帝身前,条件反射般将那根冷光闪烁的长针一把拍落,而后精准地将其踩在黎南洲方才摊开的书卷上。
第6章
这一场行刺的收场极其混乱。
不同于殿内其他人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涌上来的惊惧,云棠在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黎南洲的暗杀后,心里只冲上来一股凛然怒气。
那是种——很不同于他这段时间一贯的天真疯傻、懵懵懂懂的情绪。
好像随着意识到有人要害黎南洲性命这件事发生,被封印在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本能下的某些记忆和情感突然复苏了一点。
第一个清晰映在云棠心头的念头居然是:他应该去杀了那个伤害黎南洲的人。
实际上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既有悖于云棠看待万事万物那种漠不在乎的冷淡;又好像他当下跟皇帝的感情也还没到这种程度。
那就跟他第一次见到黎南洲时生出的神秘酸楚一样,让这只不知前事的小猫既无法解释、也抗拒细想。
猫崽只是心随意动地向那个「小太监」扑了过去,爪尖成钩瞬间刺穿了掌下双层的人皮、狠狠挂在那人脸上。他从没有这么凶狠过——
幼猫对着那个发出成年男人嚎叫声的刺客示威地哈气,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弯起手爪,几乎从「小太监」喉管处撕下一小块血肉来。
这其实已远超过了一只猫崽该有的速度、力量、爆发力,甚至他不应该有这样的凶狠。
那刺客剧痛下激烈地甩打扑在脸上的东西,瞬间抛出的力量让云棠在半空中翻身不及,在不远处的梁柱上整个撞了一下。
皇帝脸色这时才微微地变了。
他顾不得宫人的阻拦,疾步夺到阶下的梁柱边,从地上捧起了这只唯一一个在第一时间冲上去的小毛球。
——在不知道殿内到底有几个这样的「太监宫女」潜藏着的当下,黎南洲第一时间给了暗龙卫一个隐蔽的手势,不欲将他的贴身死士暴露出来、哪怕传递出去一个身形影子的消息。
因而直到值守的羽林卫冲进来将那具已服毒的刺客尸首收拾下去,掌事太监和侍书女官跪伏在黎南洲手边,隐晦地露出颈下的暗影验明自身,皇帝一时之间却分不出更多心思给刚刚发生的这场行刺了。
他急于把刚刚爆发了一场此刻显得蔫蔫的小崽拢在手心里,手法轻快地首先将小猫团上下摸了一遍,顺着那细细的小脊骨检查它全身纤巧脆弱的小骨头——没有摸出什么大问题;手指试探着轻按小东西平时不给碰的毛毛肚子,也没发现忍疼蜷缩的反应。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敢完全放下心——这小祖宗向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罕有这样老实乖巧的时候。
见小家伙这样,黎南洲非但不觉得欣慰,只忧惧于它撞那一下是受了什么不好察觉的暗伤。
皇帝带着几分不耐对下首的心腹宫人微微示意,那二人便无声地叩头后爬起来,自下去将今日清平殿中所有值守排班的宫人控制到偏殿里讯问排查,将消息第一时间封锁在皇帝掌控着的中正六殿内。
被云棠扣在桌案上的毒针自有暗龙卫的人去寻根究底,皇帝很快就捧着他的毛团绕回了殿后。
“神兽受撞击后便一直精神萎靡,”皇帝眉头微蹙地看着被急匆匆抓来的王太医,“朕方才大致检查了一遍,也不曾发现什么明显的外伤,王太医以为何故如此呢?”
王太医以为?王太医以为个屁!
老太医来的时候便腹诽了一路。
——他早年就已是这位陛下的人了。皇帝身上慢性发作的鸩毒便是由这位王老太医出手压制的。
只是王太医自诩医毒传家、精通脏腑内科不假——可他却不是个兽医啊!
当今世道,巫者医者地位高贵,可操持走兽、侍养牛马的却是贱役,即便有皇帝之命,王太医心里也还是不舒服的。
何况还是去瞧什么祥瑞神兽!
人老成精的王太医是从不信这个的。这天下百年间教信横行、邪异丛生,王太医就见过有异端部首将浑身雪白的巨蟒尊为「神母」、所有的部众无论亲族血缘都是「神母」的孩子;也看到有无知蛮愚的荒夷教派将生了两个头的婴儿活生生用泥灰水银灌注成像,日夜虔诚叩拜。
经过见过的乱相太多了,无一不叫人血液发凉,王太医打心底对这些鬼鬼神神的信兆崇拜深恶痛绝。
或者这也正是他当年心甘情愿投效于皇帝的一部分原因。
王太医看得出来——当今圣上在对待残害苍生数百年的众多教派的态度上,是不惧不信、亦不会因憎恶轻视而自大狂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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