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壹清将牛皮纸袋的封口撕开,将照片全部倒在了两人之间的位置,正准备弯腰拿相册,陈福先一步走过去把床头柜上的相册拿到她膝盖上,赵壹清轻轻笑了声,拿手拍了拍宋瑾瑜的肩膀:“看啊,你的孩子也是那么乖的哦,哪里修来的这福气。”
将床上的照片一张张摆开,赵壹清道:“你看看,咋俩一起选选,好看的就放相册里,行叭。”
宋瑾瑜垂着头看着这一堆照片,随着赵壹清介绍的话语也配合的点着头,陈福看了一会,拿上手机走到病房外面,轻轻带上了门。
去服务台那里问了医生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将方才所遇到的情况和主治医生说了一遍。那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找出赵壹清的病历本要去病房里看一眼,陈福将他拦住,把赵壹清的意愿换了一种说法告诉了他。
主治医生低下头,思索了几秒钟后,放下病历本坐回原位,过了好一会才道:“医院里这种情况是很多的,都有些见怪不怪了......其实说难听一点,现在的治疗除了徒增痛苦外没有任何用处,心有不甘还是痛苦自责都没必要,对于你们而言,让老人家完成心愿以后再过去,就是一种难得的孝顺了。”
陈福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茫然:“顺应天命吗。”
医生点点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赵女士的情况是你所描述的那样,那么......请让她的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吧,估计,时间就要到了。”
浑浑噩噩的从办公室里出来,陈福贴着墙站了一会,刺骨的冰凉唤回一丝神智。
她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向走廊尽头的那一间病房,想到了去世的那位老爷爷,鬼使神差的迈动双腿走了过去。
隔着门上的那一小块玻璃往里面看,病房已经空了,和那位老爷爷有关的东西都已经被家属带了出去,一盏紫外线灯在病床旁边开着消毒,床帘半拉半开,唯有浅浅凹下去的床垫证明这里有人待过。
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哭泣似乎还在耳边缭绕,陈福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过不久后那些个哭天抢地的儿女们就会变成她们几个。
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陈福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衣服,回到了赵壹清和宋瑾瑜的病房门前,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翻开通讯录,拨通了杨朝的电话。
“杨朝啊,你快过来吧,你妈妈.....可能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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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的时候,赵壹清的病情陡然加重,原本还能和宋瑾瑜说两句话,后半夜就高烧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杨朝,林汝和杨凤自接到电话后就放下一切事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杨朝开了一夜的车,身上都是烟味,头发乱七八糟,眼底青黑色,一下巴的胡渣。林汝和杨凤也是一脸的疲惫,眼圈都是红的,显然路上哭过不止一回。
看到病床上赵壹清那一夜间憔悴了不止一点的样子,三人又都红了眼眶,杨朝嘴里低低骂了一句,冲到病房外头挨着墙根蹲下,狠命揪了几下自己头发,两手捂着眼睛咬牙喃喃自语:“我真他妈混蛋,混蛋,工作有那么重要吗,妈的,呜呜呜......”
杨凤摸了摸赵壹清被子外的那只手,想忍着哭说一句完整的话出来,然而赵壹清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让她没有绷住,眼泪止不住的流:“妈,妈你别吓我妈,我们几个都来了啊,妈你看看我们,妈,你能不能不走啊妈......”
病房里的气氛太过于压抑崩溃,仿佛空气也被这种无法掩盖的痛苦冻结的扭曲了。宋
瑾瑜坐在病床上,看着床头柜上那个放苹果块的小碗,心里有一点疑惑,明明到了要吃苹果的时间,为什么那个天天和她说话的人还不起床给自己削苹果。
还有,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呢。
明明是好不容易的团聚啊。
陈福走到了床头柜边,拿出了一包纸巾拆开,塞了一些给哭的没力气的杨凤手里,转身微微弯腰对着宋瑾瑜道:“妈.....阿姨她快不行了,你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吗。”
宋瑾瑜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陈福对赵壹清的心疼又多了些,又道:“妈......可能赵阿姨,你以后都见不到了。”
宋瑾瑜像是忽然醍醐灌顶,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慢慢吐出两个字:“壹......清.....?”
宋瑾瑜那向来浑浊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丝清明,她拿起床头柜上赵壹清平时最爱惜的相机,颤颤巍巍塞进了陈福的怀里,然后慢腾腾的走到赵壹清床边。
杨凤抽噎着,捂住半边脸给她让开了位置。宋瑾瑜拿过赵壹清平时给她削苹果坐着的小板凳,坐在床头,握住了赵壹清的一只手。
把那本相册也拿了过来,翻开最后一页,昨天晚上一起挑选了一些照片将相册的后一小半填上,现在那里只有最后一个地方还空着,几天前重逢的那张照片拍过了,现在的分别也需要拍一张照片。
宋瑾瑜摸了摸最后剩下的那个空位,看向了手里拿着相机的陈福。
赵壹清似乎很感激她最后的醒悟,挣扎着聚拢起精神。明白了宋瑾瑜是什么意思,陈福稍稍走上前,把相机端到眼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颤抖,对着将手握紧的宋瑾瑜和努力睁开眼看着镜头的赵壹清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后,和宋瑾瑜紧紧握在一起的那只手,终究还是软了下去。
宋瑾瑜呆呆的看着赵壹清那张失去生机的脸,过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般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年人哭泣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刀子一样在众人的心上凌迟。杨凤咬着嘴巴狠狠憋了一会,冲出病房和杨朝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林汝浑身无力,跪在了地上,脸上呆呆的没了表情。
医生和护士听到了声音都跑过来,然而看到病房内的场景后都没有进去,隔壁牛爷爷和其他几个平时会聊天的病友也出来了,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后都沉默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宋瑾瑜像是哭累了,趴在了赵壹清床边。陈福拿着相机过来给宋瑾瑜看,她瞪着眼认真的凝视了一会,随后抱着那本相册,目光又恢复了呆滞,甚至连最后一丝光,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经常看着窗外,是总觉得,那个熟悉的人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来找自己,可她等的太久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等到了。
其实啊,你也是我毕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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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修
第24章 妄寻(六)
在陈福按下快门键的同一时刻,站在床尾的裴涯絮也取象完毕。
赵壹清那张已经有些浮肿的脸无力靠在枕头上,背景是一片冷厉的惨白。裴涯絮捏住照片甩了甩,只低头看了一眼,就匆匆将照片塞进上衣口袋。
偏过头,裴涯絮看着身边那个眼角红彤彤的少女,尾音染着几分调笑:“第一次见亲人离别?不可能啊,咱们温同志看起来经历颇丰富的样子。”
“不是。”置气一般别开脸,只露出白嫩的脸颊和流畅的下颌线,以及眼尾挑起的那抹红。
她的嗓音有些闷,像是沉着一股气在胸腔,又带着点哑:“你又是这么一副没良心的样子,笑什么啊。”
“做这一行本来就是这样的,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和那些人一起哭哭笑笑的。”
这话已是含蓄,像昨天在走廊上撞到的那位压点收魂的少年,便是现如今大多数魂鉴师的工作状态,提前一个星期来接触被收魂者,已经是难得的良心。
温悯生眨了眨眼,显然还有其他话想说,然而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沉默。
林汝从身边错开,裴涯絮微微闪身让开了点位置。她迈开脚步,向床头的位置慢慢走去,交叠在一起椎心饮泣的哭声没有影响到她分毫,她神色淡淡,挺直的脊背撑起一道隔绝所有情绪的屏障。
虽然最终还是去了,但赵壹清的表情还算是安详,可能在生命的最后她猛然想通,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在闭上眼前一刻走马观花的一生从脑海里闪过,她或许从儿孙满堂和一生最大的遗憾已完成中觉出了除恐惧外的其他滋味,放下了生命已尽的悲伤,愿意像她曾经用来粉饰内心的那样,穿上最爱的衣服,围上花枝招展的丝巾,拎着小行李箱背影潇洒头也不回的坐上那辆列车。
裴涯絮垂下眼睫,如水一般清淡的悲悯在眸子深处点过。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露出红色衣袖的手掌没有多少肉,骨节清冽匀称,肌理光滑,纵横着人生纹路的掌心带着一点温度覆上了赵壹清的额头。
那个日日夜夜折磨她不休的人又在记忆深处笑了起来,裴涯絮轻声道:“您的一生,我拿走了。不久之后,我将寻到您的归宿。”
回过身,裴涯絮望向那个和自己一床之隔的女孩,向她伸出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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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阴,小雨。
灰白色的墙上有雨水渗下来,顺着墙面流进青石砖缝里,浇灌着泥土里挣出来的几棵冻得发白的杂草。
嘴里和出的白汽带点温,小女孩冷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颤巍巍解下背上的包袱,从中摸出一个干净的小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