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寺切了一声,又张口道:“快给我吃嘛,我还要那块萝卜。”
雪心小步挪着后退:“我去给你换双筷子。”
“哎呀不用了,”戚言寺胳膊搭上她肩膀,手掌覆上她手背,控着她夹起那片猪肉,凑过去咬下,含糊道:“怎么不要脸啦,吃点我亲亲雪心妹妹的猪肉怎么了?”
秦雪心猛地窜起来,结结巴巴道:“锅里还有...我去给你们一人盛一碗。”
少女光脚丫踩在木地板上,咚咚直响,背影仓皇。裴涯絮低声道:“咱们又不怎么吃这些东西,总是让雪心给我们弄做什么?”
“谁说不吃,我就吃的挺香,你们鬼使是不是挑食啊,人间那么多美味,都要浪费吗?”戚言寺瞧着她拐入厨屋,又啧啧道:“不过那小婴儿现在,居然都长那么大了。”
裴涯絮坐在廊上,理着衣摆,脊背挺直:“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戚言寺脸上的笑意瞬间如泼了水的墨画,糊成一团,又僵成黑白混杂的灰。
第127章 雪心5
她的眼神放空,如说梦话般开口:“说实话,要不是看着她长大到现在,我是真没感觉,恍恍惚惚之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一只鸟落在不远处,在草丛间灵活跳跃,歪着脑袋寻食。
裴涯絮看着那鸟,轻声道:“我们这种存在,确实很难再感受到时间流逝了。”
那个人是不是也活了许久,习惯了生命中人来人往,所以能告别都不说就轻易离开。
能听到厨屋里传来锅盖掀开的声响,戚言寺盯了屋门一会,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手掌撑着下巴,突然道:“涯絮,我上次让你帮我留意的补魂材料,有消息吗?”
为了感谢她陪自己“养大”了秦雪心,裴涯絮会经常帮她些小忙。
从一开始她知道这个仙使嗜好收集各种与魂魄稳定相关的法器,到后来发现戚言寺更习惯于自己去制造,且她对有着补魂效用的材料来者不拒后,便下意识对一些稀有材料投入更多关注。
冥府是鬼使的地盘,她作为判官,活跃起来也比戚言寺方便多了,便经常会帮她留意各种生魂与补魂材料的交易信息。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理由,但背负秘密并不算稀奇,也就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有关注着,但那个材料就在昨天被别人高价买走了。”
戚言寺食指敲着膝盖,点点头:“被买走了啊。”
裴涯絮道:“等我今天晚上回去,给你整理一下那位买家的信息,如果你后面想和他交易,可以去找他。”
戚言寺笑了声:“交易?”
她顺了顺前额的刘海,眼眸冷漠:“日子太舒坦了,都快忘记我应该去做什么了,不能忘啊.....”
指尖碰了碰身后的乌骨伞,裴涯絮沉默一瞬,道:“是啊,不能忘。”
虽说困扰着彼此的事情一定不同,但这种心思,她倒也能察觉并同感。
戚言寺把脸埋入掌心,用力搓了几下,声音逐渐尖细:“不能忘...不能忘...”
裴涯絮一怔,转头看了眼。
青发女人身体晃动着,白衣无尘,脚踝处被湿泥溅上点子。
她埋脸入掌心,看不清表情,裴涯絮却能想象到那清秀面容上逐渐扭曲的冷漠与憎恨。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刚认识她那会。
不知道刚经历过什么的女人,常常神经质的在嘴里重复着什么,或者来回摆弄自己那些个镇魂法器。没
事干时便喜欢坐在墙头,沿着一条小道看向远方,像是在等待,亦或只是单纯的放空。
裴涯絮张了张口,又闭上,指尖窜起蓝火,宣白的纸张落于膝盖上。
她拿起确认了内容,又叠成四方块掰开戚言寺的手掌放进去:“拍卖行下周的清单,你再看看吧。”
戚言寺用力捋起刘海,眼皮耷下来,瞟了眼,还没开口,身后猛然窜来肉香。
少女一手端着一碗,将猪肉粉条稳稳当当放下。
戚言寺捧起碗呼噜噜吃起来,裴涯絮轻声道了句谢谢,便也端起碗,夹块萝卜尝了尝。
入口如干嚼老树根,压在舌下,难以下咽。
已经被冥府食物养惯的舌头再难尝下人间的百般滋味。她一次次认清,自己以凡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的岁月已沉入朦胧回忆之中,往回看再多次,都是镜花水月的梦。
而那梦中人,也如水漂飞石留下的涟漪,顷刻间散了。
裴涯絮放下碗,手心触着温热的碗底,却依然是一片冰凉。
雪心盘腿坐下,正要继续吃饭,忽然将筷子咬在口中,伸手探出房檐,搓了搓手指:“下雨了。”
她放下碗筷,起身往屋里跑,抱了两把伞出来,换好靴子就往院里冲,还不忘道:“戚姐姐,裴姐姐,不好意思,爹娘出去散步了,没带伞,我去给他们送一下,大约一炷香后回来,你们慢慢吃。”
“雪心啊,”戚言寺将人叫住,笑道:“我们的小雪心要快点长大喔。”
少女一愣,笑成无害的包子,给自己往上拔了拔身高:“好,我听戚姐姐的。”
戚言寺面上笑意不减,目送人远去,补完了后面的话:“长大后就可以去死了,到时候奈何桥边咱们三,加上望乡那个孟情,就能凑一桌麻将了。”
裴涯絮又吃了几个萝卜,还是将碗放下,道:“怎么说她现在都只是个普通人,咒人死,不吉利。”
碗里很快空了,戚言寺擦擦嘴,将碗筷甩在一边,自己枕着小臂躺下去,翘着腿道:“不是吧,你身为鬼差还这么说?要真有不吉利的说法,你本身就是最不吉利的那个。”
小雨淅沥淅沥,渐渐大了起来。
裴涯絮将碗搁在腿边,仰头道:“可能是吧。”
又是几年过去,某天毫无预兆的,一向在镇里风风火火的少女害了病,起初只是面色青白,气短无力,似乎有些体虚。
尽管秦家向来溺爱女儿,也没有过分看重,只是用老法养着,中间也找郎中来看过,都表示没什么问题,还说那么年轻的孩子不会怎样,多养养就能好。
可没过多久,少女膝盖开始打颤,渐渐连路都走不得。被人扶着在桌前吃饭,手端不起饭碗,看起来无比坚硬的牙齿却连馒头都咬不烂。
她像是内里的自己再和身体打架,谁输谁赢没有定数,又像是被什么莫须有的东西排斥,直到最后直接卧床不起。
秦父秦母几乎一夜间愁白了头,带着女儿四处寻医却不得用处,最后甚至找来了算命先生。
先生来了不少,掐着手指故弄玄虚,就都说这孩子是注定的短命,秦父把人赶跑人,转身跑去更远的地方寻医,秦母坐在床边日日夜夜的哭,哭的咳血,但都留不住那少女的命。
她柔软年轻的身体像是被豁了道口子,生气流失,两颊很快凹下去,眼珠也逐渐转不动,直到失去所有的神采。
仙使与鬼差都推了工作,一人一边,候在秦家大门前,听着屋里的哭天悲痛,默契的没有说话。
其实本不该这样造孽的,这个孩子本来就留不住,若一开始就是死胎,秦家人也许会痛苦一时,但都还年轻,着急准备下,下一胎保不齐就是个正常孩子。
可中间被这无名魂魄横插一道,细心呵护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说没就没,此等打击,实在煎熬。
又是阴雨绵绵,裴涯絮沉默想事,心中被自己的联想压的沉重。
身边的仙使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这俩人之后最好还是别要孩子了。”
“怎么说?”
戚言寺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时候两个健康的大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就像是被什么诅咒一样,就算放入了正常的魂魄也是如此,这对夫妻就是这样,在雪心之前,已有一个孩子出生便缺失半颗心脏,所以刚出来就是死胎,若没有雪心,这第二个孩子也多半是同样的命运。”
裴涯絮沉默不语,戚言寺继续道:“如果没有我们种下的魂,这夫妻二人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与孩子相伴是种什么感觉,若当初让他们自己选择,就算知道没有结局,也不一定就会拒绝雪心的魂魄。”
裴涯絮依然没有说话,虽隐隐赞同这份观点,却还是被那无望的哭声搅得心头沉痛。
没过多久,院里的哭声停了一瞬,而后爆发更响亮的嘶叫,小小的院子被雨与泪打湿,像泡在最深冷的河,逐渐盖上不见天日的淤泥。
在这样的哭声中,年轻鲜丽的魂魄慢慢走了出来,在细密雨丝中茫然四顾。
戚言寺扬起眉峰,笑道:“来啦雪心,走,带你去冥府玩玩。”
少女的面容苍白冷漠,像是被雨水浇透了,所有颜色融去,只剩下手腕间的那道翠绿。
她茫然抬头,耳朵近乎透明:“你是谁?”
戚言寺面色一僵,费力转动脖颈与裴涯絮对视,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同一种结果。
这魂魄养了十几年,依然没有养好,以至于在脱离人体的那一瞬间,像是重新从母体出生一样,将所有的记忆抹去了。
即使再找个壳子给她养,失去的记忆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