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看孩子的长相秀气又柔和,又恰逢山间六月雪,遍地白茫茫。便咬着笔尖,大手一挥,给孩子取名叫雪心。加上父亲的姓氏,秦,三个字在纸上龙飞凤舞,生机勃勃。
裴涯絮在不远处观察了几个月,见秦家虽不算富裕,但也不愁吃穿,想来将孩子健康养大没什么问题,便放了心,继续去工作,只在闲暇时来看看情况,顺便给孟情汇报进度。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位叫做戚言寺的仙使比她来的勤多了。几乎每次裴涯絮过来,都能见到那个干净秀溜的白色唐装背影坐在墙头,低头瞧着女孩,放空的模样。
裴涯絮猜测对方大抵是对所救人物产生了感情,才会放下工作没事就泡在这里。虽然没见她和女孩说过话,但这般行动已经洗刷了裴涯絮对她的初印象,由一个冷冰冰爱骂人的仙使,变成了实实在在有温度的人。
于是裴涯絮浅浅判断,此人大约是善良的,更让她坚定此想法的事件,是戚言寺将那枚绿色玉手环彻底送给了她,对于当时背着债务有钱都不敢花的裴涯絮来说,算是顶顶好人了。
时间流逝,孩子慢慢长大,越发水灵可人,小小一只,喊人都脆生生的。爹娘心疼她,做什么都看的紧,导致她一路长到两三岁,都还没怎么出过院子。
她所住的屋门到院子大门,由一条碎石路连接。石头尖尖处长久磨损,早已圆润,丝毫不伤人,秦父却担心孩子玩耍时磕绊,便在路面上又铺了层松软的黄土,于是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穿过两片草坪。
草坪上有几处蚂蚁窝,高出草尖那么一点,爬着密密麻麻的蚁群。墙根下种了排六月雪,一片绿色里夹着星碎的白。从墙角走两步有一圈鹅卵石,簇拥着一方小池塘,池边一株柳树,塘里几条金鱼,几年来都没什么变化。
雪心除了吃饭谁觉撒娇便没事可做,便天天蹲在小池塘边看金鱼,十分入迷,久而久之,她似乎也将自己当成了金鱼,学着她们吃食,游动的样子,乐此不疲。
那天下了雨,秦父秦母皆有急事,都出了门,找来邻居家一位长工看孩子。那名长工看护一上午,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转身进厨屋做饭,没把孩子带着。
雪心又蹲到池塘边,怀里抱着把小纸伞,雨滴砸上伞面,晃晃悠悠,像荷叶。
水面波纹晃人视线,她揉揉眼,盯着游动的金鱼,逐渐入神,下意识前倾身体,而后没稳住,一头跌了进去。
小纸伞飘起又飞下,罩在水面上,像艘倾覆的小船。
池塘不深,但她被冻着了,一时没有动作,金鱼游过她的脸庞,穿过发丝,轻柔的吻着她耳朵。
有人在叫她,可水波荡漾,声音模糊,池底的泥比床还软,她要睡着了。
就在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看见摇动的水面被破开,一双白玉般的手探入水中,拨开鱼群,稳稳抱住她,而后窒息感褪去,那朦胧的声音也清晰了。
“秦雪心。”
女人低垂着眼,唇角有笑意:“我就觉得以你的智商早晚出问题,果然如此。”
这次来时,天气晴朗,舒卷的云慢悠悠溜过去,阳光柔和。
裴涯絮收伞负于身后,往墙头上看,青藤爬满墙面,熟悉的人影不在。
倒是稀奇。
她烧了张穿墙符,打正门进去。秦母正领着老家新来的厨娘往厨房走,经过院子,顿住脚,冲池塘边喊了声乖乖,蹲在池边的女孩没有回应。秦母笑了笑,向身后人道:“我家雪心就是这样,喜欢看金鱼,一看就是一整天。”
厨娘也恭笑道:“好乖巧,不像我家皮孩子,一天到晚乱跑。”
两人笑着拐进厨屋,裴涯絮却是僵住了,那两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能看的一清二楚——池边那蹲着的哪里是女孩,分明是一只贴着符咒的稻草人。
戚言寺与雪心都不在,之前可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吓的不轻,以为戚言寺带人跑路,连忙去找,翻了三条街,最终看到果脯摊前嚼话梅的两人,松了口气。
“话说,这孩子至少长到十八岁,内里的魂魄才能养的差不多,你们那边没关系吗?”戚言寺先发话。
老板殷勤,催她们尝尝。裴涯絮也捡了块话梅吃,像是嚼牛皮,她面无表情的咽下去,点头道:“没关系,能养好就行了。”
戚言寺指着几样果脯,分别装袋,递给老板称量:“她不是影卫吗?听说这行人手稀缺,都挺忙的。”
裴涯絮下意识开口:“她不是啊。”
刚说完就立刻后悔,很想把话吞回去,然而话梅能下肚,说出去的话不能。
戚言寺显然是故意的,且也不意外这份隐瞒,只是嗤笑一声,冲老板道:“辛苦老板,她付钱。”说完,便拉着雪心拐进了下一家小吃店。
裴涯絮也没心思追究她带着雪心出来乱跑,还拿一堆稻草搪塞人的荒唐行为了,认命扯钱包,嘀咕个不停:“话梅,话没.....”
院里的草坪绿了又绿,雪心逐渐长大,那张脸蛋依然玉雪可爱,只是那原本还算文静的性格却不断变质,逐渐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被封闭久了,得到自由后便反弹的厉害。她热爱运动,经常穿着因爹娘宠爱而找人定制的小仙裙到处飞奔,踢蹴鞠,学射箭,与猪泥地打滚,和狗争抢树枝,疯闹后一身狼狈,偏偏小脸蛋笑颜如花,天真至极,让人不忍苛责。
而在进了学堂后,更变本加厉,自己班课不爱听,非要去偷听别人班的,还在袖子里塞糖吃。先生听见吃食声,总以为课室内有老鼠,但寻人去捉又不见,郁闷了好久。有一会雪心上房时袖子被勾破,她不晓得,依然掀块瓦片听,满满当当的糖就从她掀开的那片空处掉下去,一整间屋子的人瞬间疯闹起来,气的先生打折了教棍。
阴雨绵绵,裴涯絮撑着乌骨伞,站在村头,愁苦看着那位挥舞长叉,带着一帮同窗男生准备下河叉鱼的女孩,心里琢磨着,这性格,这动作,以后真的会成为影卫也说不定呢。
那位仙使倒是乐在其中:“哎呀,挺好的,活泼一点,最好一直这样。”
说来也是奇怪,小女孩从懵懂幼童长为青葱少女,性格有变化不足为奇,但这个初遇时满脸冷漠,看起来还算稳重的仙使却也性格大变,变得嘴欠又活跃,比起雪心来有过之无不及。裴涯絮合理怀疑,这才是她的本性。
炊烟袅袅,秦家晚上炖了萝卜猪肉粉条。爹娘吃完出去遛弯,少女捧着海碗蹲在廊下,一张小脸秀气白净,吃的却是呼噜哗啦响。整间院子都是肉糜香。
黄土地被雨水冲刷,露出卵石,少女数着石头的颜色,耳尖一动,抬眸望向前方。
雨幕如织,院门忽然敞开。不见人进来,少女却弯了眉眼。
密簇的雨滴被拱两道弧形,火星燃动,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缓缓出现,皆是身姿绰约的女子。黑衣那位身条秀长,肤色极白,眉目冷清。白衣那位要矮上一头,却也身姿窈窕,青色头发半长不短,眯眼笑的开心。
“你们那里也太舒服了吧,简直就是冥府里的隐世之地,最关键的是离奈何桥还那么近!要不是我这天天太忙了,说什么也得多去坐坐。那宅子叫什么来着?”
“归去来,都去了那么多次还没记住?”
“这名字奇奇怪怪的,不好记啊。”
“我看你是老年痴呆了。”
“咱俩谁大谁小还不好说呢好吧。”
这种情形本该让人惊惧,廊下的少女却已习以为常,捧着碗笑出白牙:“无常姐姐!”
“呔!又乱叫!”
戚言寺冲过去,一掌按上少女脑门,乱揉一气:“说多少次了,不要总是因为我们穿了一黑一白就总觉得我们是黑白无常!该叫什么?”
少女耳后通红,道:“好吧,戚姐姐和裴姐姐。”
戚言寺诶了声,随手将伞扔一边,挨着少女蹲下,又补充道:“但是黑色那位,你叫她无常姐姐没问题,她干的确实是无常该干的活。”
说完眼神下滑进碗里,探头过去:“什么啊,那么香?”
青色流泻,女人的发微微潮湿,味道浓郁,似乎是某种花香,让少女瞬间头脑晕乎起来。
耳后的红色泽更深,她微微偏头,下意识避开那种味道,抬眼瞧见不远处收伞的裴涯絮,结巴道:“就是...猪肉,粉条,萝卜...”
戚言寺盯着粉条间那一片饱满猪肉,裹着淀粉的肉片吸饱了汤汁,咬下去必然汁水四溢。她死死盯着,张口道:“啊,给我吃,雪心,给我吃。”
裴涯絮皱眉,拎起戚言寺随手丢掉的白伞,原本奶白平滑的伞面上沾满了泥浆。她犹豫片刻,拍了张符在伞上,污迹瞬间蒸腾不见,将伞折好放在戚言寺脚边:“抢小姑娘的饭,要不要脸啊?”
戚言寺眉毛抖起来,神气十足:“无常姐姐,你是羡慕我吧,羡慕雪心和我更亲。”
裴涯絮眉角抽动,同样的符在自己的黑伞上贴了一张,随后抖一抖,整理好每一道褶皱后负在背上,冷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