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紫虚观道友,今日讲的是一个灭门少年为复仇、隐姓埋名入朝堂的故事。恰巧讲到少年与人在酒楼上续诗,若是续得对方满意,少年便能得到一个有关仇人的关键线索。
众人听得入迷,便见说书的紫虚观道友忽然一顿,笑了笑:“既如此,咱们不妨一起为这少年出点力,替他续上一续?不过是两句打油诗,也不必在意什么平仄对仗。”
听说书居然还有互动,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纷纷让他快念前诗。
只见这道士举起茶盏,以作酒杯,悠悠念到:“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诸君请续——”
竟是奇了。
千华子在异数写的话本中,也读过这两句打油诗。
他以为是什么书上固有的句子,便想也不想地出声续道:“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话音刚落,说书的道士竟蓦地站起,眼神闪着莫名的情绪,直直望向他。
千华子一怔,犹疑地问:“我……道友,在下哪里续得不好吗?”
“哈哈哈,没有。”那道士干笑了几声,“这两句本就是某本打油诗集上有的,在下只是惊讶于道友的见多识广。应该说,道友续得好,续得好呀!”
道士几句糊弄过去,给说书结了个尾,便坐到千华子对面,笑呵呵道:“在下紫虚观郑允珏,五年前才拜入师门,识得的门派不多,不知道友是?”
千华子心里那股怪异之感愈发浓重,于是隐去师门,只说自己是名散修。那郑姓道士还想说些什么,千华子一一搪塞过去,起身告辞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定再来听郑道友的说书。”
离了茶肆,千华子回头望去。
心道,那两句诗到底是……
他愈发加快赶路的步伐,远离终南山几里后,忽然收到师父的传信符纸:“速回蜀地!远离终南山!”
千华子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抱元子来终南山了?!
这么快?
那紫虚观道士有异样!
千华子掏出佩剑,便要御剑飞行,忽然一股威压汹涌而来,几息之间笼罩终南山脚下百里之地。千华子触及禁制便被弹回原地,额头急得满是汗珠,速速往林间逃去。
异数寿命只差这几日了,只要坚持下去!
千华子颤抖着双手,咬咬牙沿途施阵。
不料才跑入林中不到半里,视野前方,一个玄衣道士忽然现身,挡住了前路。
那道士个儿很高,身影薄如剑刃,面色冷若霜寒,加上一身玄衣,便像候在坟前的一株老槐树,在西风中眸色苍郁地望来。
千华子身子一抖,停在原地。
道士拔剑向他而来。
千华子只来得及闭上双眼,眼前寒光一闪,却不是道士的剑,而是胸前的芥指。
居然芥指本身还附带传送阵法!
芥指消失于他胸前,只余空荡荡一条挂绳。道士的剑恰好停在他颈间,离丧命只差一线之隔。
道士咬牙,一字一顿问:“他、人、呢?”
千华子抖着身子滑坐在地。
道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离地面,神色近乎疯狂:“说话!”
千华子喘不上气,脖颈被勒得通红,蹬腿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却无法撼动。挣扎间,千华子的门派令掉落在地。
道士也瞥到那块令牌,松开了手。
千华子急促喘息了几口,脸色呛得发红。
这时,他听见道士森冷沁人的嗓音:“这五年,原来是你。”
千华子一言不发,趴在地上喘息着,还没从那股濒临丧命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道士接着收拢令牌,冷然道:“原来,还有你师父。”
令牌化为镍粉,随风消散。
道士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
笑红尘接到千华子急信,用清都山的传送阵法赶来鹤鸣山时,沿山阶而上,一路俱是惨象。
受伤的弟子倒地哀嚎,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弟子往山顶聚拢。
鹤鸣山弟子们以某种特定的位置站于大殿之外,本命佩剑悬于上空,万剑列阵,直指殿门。若不是场合过于悲壮,这场面称得上一句蔚为壮观。
笑红尘察觉出不对。
鹤鸣山竟发动了护山大阵!
每个门派都有各自立身的护山阵法,遑论六大派之一的鹤鸣山,其威势若发挥到极致,足以摧毁每一个胆敢跨入阵法的人。
笑红尘急于寻找鹤鸣山上说得上话的弟子,消解双方恩怨,阻止一场恶战爆发——可就连他自己都知道,除非道门众派放过异数,这恩怨永不可消解。
还没找到好友千华子,便听护山大阵最前方的弟子一声呵斥:
“抱元子!放下异数!”
“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笑红尘恍然抬眼望去,万剑阵法中央,自家大师兄抱着一个白发苍苍、手臂枯槁的老人跨出殿门。
那老人的身子枯瘦,几乎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白发过长,遮了大半张脸。大师兄的玄色外氅披在他身上,又遮了大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干枯的手臂随行走晃动着,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笑红尘怔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阿一?
那个初见时梨花树下蘸墨写字的孩子?
那个佯作声势、乳臭未干的小子?
那个懒懒散散、却又倔犟执拗的美少年?
还是那个一袭红衣官服、沉稳平和的青年官员?
而大师兄的动作那般温柔,恍若紧抱着的人是他此生挚爱。
这般神态动作,不会有错,也向众人愈加证实了那个道侣的谣言。
笑红尘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一股无由来的愤恨冲刷心头,却又茫茫然,不知何起,又不知归于何方。设身处地,若他是大师兄,他绝不会原谅……
毕竟——
那是自家大师兄最疼爱的少年啊。
只是不见了五年,他们便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抱元子!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为首弟子又厉声重复一遍。
笑红尘看见,自家大师兄充耳未闻,在万剑阵法中央单膝跪下,细细查看怀中人情况。指尖搭上他手腕,眉头皱紧,而后渐渐怔忡晃神。
从前,抱元子最信命。
他奉天道行事,命为天定,岂不信命?
可命,也会转头来嘲笑它最虔诚的信徒。
怀中的阿一已苍老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发出的气音更像是无意义的呻//吟。抱元子恍惚间听见五年前,营帐灯下,他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掷落在郑允珏眼前的声音。
一字一顿,无悲无喜。
“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有多残忍。
他今朝才明白。
抱元子麻木地拥紧怀中的人,绝望地发现,仅存的体温也开始抛弃他的阿一。
抱元子像做错了事般,慌张抓起阿一垂下的手腕。可它像流沙一样,握不紧,越用力越留不住。
对了!还有道侣,道侣间的生死契!
他还是神君玄微时便知道,自己的命格得天道厚爱,更与天同寿。若与谁结为道侣,以生死为契,便可将自己的寿命与对方共享。
不知道在阿一身上有没有效,但眼下已是病急乱投医。
抱元子急忙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几道符文,又捧起阿一枯瘦的手腕,划上符文。阵法外有见识的人皆能认出,此乃道侣之契,还是羁绊最深的一等生死契。
为首那名弟子似乎都叹息一声:
“放弃吧,他已经断气了。”
“若交出芥指,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芥指中的锁魂阵还锁着异数神魂,只有连芥指一同毁去,才能使其神魂俱灭。
“离开?”
在场众人清晰地听见抱元子一声冷笑。
“我可以离开,可是——”
“谁把我的阿一还给我?”
一股凛冽如玄妙大道的剑意,自抱元子身上蓦然爆发。
“不好!”为首弟子高喊,“起阵!”
嗡——
万剑齐发。
浩淼剑意与其相撞,万剑瞬间折损近半。
“后面的弟子快顶上!”新一轮弟子从后头接替,空缺的剑位也被补上。待一轮剑折后,又有新的一拨剑顶上。
抱元子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鹤鸣山。
“老笑!”笑红尘丧魂失魄间,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笑红尘回头,望见千华子身后的六大派掌门,愈发骇然。除了清都山和玄天观的掌门,六大派掌门竟来了四位。
他们接替了四名弟子的位子,剑阵瞬间成滔天威势!
更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凡在蜀中游历的,均受门派号令赶来支援。
笑红尘几乎站不住,瘫倒在千华子怀里。
“大师兄……大师兄……”他崩溃恸哭了起来。在众人为对付抱元子一人而棘手不已时,唯他瘫在好友肩上,孩子般放声大哭。
大师兄必死于鹤鸣山上!
无人能挽回。
他正是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结局。
围剿维持了三日三夜。也是这时,道门众修士才清楚地认识到,抱元子道法之深厚,仅一人便可抵四名六大派掌门及剑阵其余弟子合力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