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到一半,发现这二人居然都有点沉默,就好像真说中了他俩上辈子似的,步九八尴尬地挠头:“你们、你们都不觉得好笑的嘛?”
于是,言弃上下嘴唇发出音节:“哈哈哈。”
步九八告罪:“别别别,您还是别笑了。”
衣轻飏捞起半截袖子,缠着手臂绑了一圈防止再掉下来,去到更里头帮六师兄刷碗。
引来的山泉水哗哗倾流,用胰子擦着雪白碗碟,手臂大半浸入皂角泡出的白沫里。洗碗碟的地方正挨着崖壁,窗户一支,便是云涛雾海、仙山缈缈。
衣轻飏帮忙已很顺手,动作娴熟,和六儿保持着默契忙碌着。
这时,忽听见云海间传来一声鹤唳,衣轻飏惊喜地抬头:“灵芝!”
仙鹤落在崖壁上,纤长的脖颈优雅探入,衣轻飏手上有泡沫,便用脸蹭蹭它脖子:“好姐姐等会儿,我把这边洗完就找梨子来喂你。”
“它是想你了。”栾六儿感慨,“九九长大了,学其他师兄师姐不常待在山上了,灵芝这半个月落寞得很,我们拿它最爱的梨子喂它都没精神。”
衣轻飏没有说的是,见到灵芝那一刻,除了对小姑娘的想念外,还有另一份无法言说的心安感落地。
认了主的仙兽终生不能远离主人方圆十里距离——有它在的地方,方圆十里内必定有它主人的踪迹。
而灵芝的主人,是大师兄。
见到灵芝时,便意味着大师兄离他最远不过十里。区区十里的距离,于修仙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衣轻飏便自发四舍五入,等同于大师兄就在身边。
“阿言的年纪和你刚上清都山那会儿正接近。”六师兄这么说,“唉,真怀念那时候的九九啊。”
不过长大了总是这样,栾小六见过如衣九九当年那般年纪的师弟,没有一打,也有一堆了。莫不如说,六师兄这声叹息也是在缅怀那段无忧虑的过去——
那时,离异数预言的期限还有一大截,正道没有这般紧迫。
邪道也没有大动作,更不会像今天这般抱成一团,还搞出个不渡界。
十七也还在山上。大家都悠哉度日,按部就班。
衣轻飏对六师兄的感怀有同感,却不多。因为今日的紧迫局面,与他插手加快进度脱不了干系。
罪魁祸首者,自然无悔。过去那一小段时光,只是大厦将倾前的安宁。衣轻飏自认贪得无厌,又怎会满足于自欺欺人的过去?
——
“师父找你,九九!”
叶聆风在后厨找到他们,一脸对他俩抛下兄弟来吃肉这种行径的唾弃。
衣轻飏在灶台放着的帕子上抹了下手,有点怀疑自己听错:“谁找我?”
“师父。”叶聆风一脸肯定,把步九八狗腿子般献上的糯米糕笑纳了。
步九八则大逆不道地发出一句纳罕:“师父?他老人家居然还活着?这么久不出来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已经仙、仙、仙……嘶……”
叶聆风揪住他耳朵:“门规第三条,不许不敬师长。”
衣轻飏一头雾水地离开后厨,也寻思笑尘子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去北峰见师父之前,他先回了一趟云台。
院里那棵合人抱的大梨树依旧四季常开,落雪缤纷。临近正午,雾海散去些许,常年冷清的云台有了点俗世气。
他没回自己房间,先去了对面。
敲了敲大师兄房间的门框,衣轻飏探进头去:“大师兄?你不在我就当你应了?”
嗯。他自说自话地点点头,推门进了大师兄屋里,也不多看,只从胸前的芥指里掏出一个木匣子出来。
每去一个地方,他总爱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美其名曰,特产。
云倏的这处桌角,已堆满了衣轻飏前几回带的兔儿爷、木风车、草环、九连环和空竹等等杂玩意儿。乍看与这间空如雪洞的房子格格不入,细看便发现,房间主人将这些杂物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前年送的东西都还没沾上灰。
“希望大师兄喜欢。”衣轻飏自言自语掀开匣子,清点其中的话本册数,确定是将自己出过的本子全囊括进了。
他又纠结地抿了下唇。把本子全部倒出来,将有关情情爱爱这类“不正经”本子全拣出来,要收走。
但想了想,又将其放回最底下。
“我是正经人。”他如此说服自己。
“大师兄也是正经人。”他补道。
许是作贼心虚,放完东西便加快步子出去,走过床榻边,脚下却猛地遭东西绊了下——
他及时用手撑住榻沿。
“什么东西?”弯腰拣起来。
书?
等等……怎么这书名这么熟悉?
衣轻飏看了眼不远处的木匣子,又看了眼手里的一摞书。随后他蹲下身,往床底下查看——
好家伙,不看不知道,这是捅了话本窝了?
谁来了都想不到,清都山第一正经人的床底下居然藏了这么多情情爱爱的话本。衣轻飏也脑子一片混乱,只冒出一个想法。
大师兄莫非要开书铺?
他粗略扫一眼,居然全是自己写的。再仔细一翻,不止是现在用得最多的这个署名,还有以前——他用其他署名写过的烂尾本子,床底下全都有。
他抿唇喉结吞咽了下,心头一时涌起诸多复杂滋味。
本不该动大师兄的东西,可却忍不住将这些书全搬了出来。每本书都包得严实,衣轻飏弯起唇——大师兄还真是以防万无一失,全都包了书皮。
渐渐又想到,大师兄这么做,也许仅仅为了不让它们沾上灰?
每本每篇没有一个卷脚,崭新得就像没翻过一样。但偶尔几页,却用细笔画了横线,断断续续的线,也没画实。
画的句子,大多是一些故事里出现的时间、地点。还有一些,是话本主角的喜好,譬如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
有些地方居然还有很细很小的字。
衣轻飏仔细认了认——两个字“误言”,有时会缩略成一个字“误”。
出现这些小字的地方,一般是写书人对主角极尽嘲讽、挖苦的句子。有些地方大师兄都懒得跟这个写书人计较了,直截了当画个小小的叉,表达他的不满。
不知触到衣轻飏哪根笑点,他坐在地板上肩膀抖得厉害。
抖着抖着,有本书里掉出一页信纸。
……熟悉的笔迹。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衣轻飏拣起。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
【各事安适,顺颂时祺。衣轻飏。】
衣轻飏彻底将脸埋进手掌。
露出的耳朵尖,火燎了般红如烟霞。
这、这……这些话写给陌生人就算了。
——可陌生人为什么会是大师兄本人?!
此刻真恨不得钻进地底,或者回溯时间,把那时洋洋洒洒写信的自己一铁锹敲晕,埋进坑底。
克服着羞耻心,将那封火炭般烫手的信夹回原处,慌张还回去。
还回去后,那一肚子火忽然像浇了盆冷水,水汽升起,又随他心境沉下去,只余一片茫然。
眼圈同耳朵尖一般通红,忽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等大师兄这份心。
——
“来了。”笑尘子盘坐蒲团上,神叨叨示意对面的蒲团,“坐,徒儿。”
“您找我来?”衣轻飏状态已恢复,在对面跪坐下不解地询问。刚才红过的眼圈眼下看不出任何异样。
“无事,只是找你谈谈,咱们师徒俩许久未叙话了。”笑尘子道袍松散,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笑眯眯的眼睛和蔼地看着眼前最小的徒弟。
“山上师兄弟众多,师父事务繁忙,徒儿省得。”
衣轻飏客客气气,脱胎换骨一般,哪里还有当初被笑尘子送上山时那副毫不尊师重道的模样。
笑尘子手臂向后闲撑地面,姿态散漫地睇着小徒弟。
“这些年,你大师兄倒是把你教得很好。”
衣轻飏唇边的笑不由真切几分:“大师兄教养之恩,弟子永不敢忘。”
“不敢忘就好……”笑尘子絮叨了几句,“说起来,徒儿你早到了弱冠之龄,为师却没来得及为你取字。你大师兄与我说过多回,但前些日子又赶上天阶大会、玄天观祭典的……倒是忙忘了。”
衣轻飏心不在焉:“取不取都无妨。”
“取了字便算成人了,也算为师对你的一份期盼。”笑尘子笑道,“自从把你牵上山,为师没为你做过什么,本就甚感愧疚,这字我也着实想了很久。”
衣轻飏上辈子有过字,自然知道笑尘子如今要取什么。
“请师父赐字。”他尊师重道地伏下头。
“想寄予的期盼太多,取得反而不好。”笑尘子笑眯眯道,“思来想去,还是从你名字由来的那句中取——舟遥遥以轻飏,便字舟遥,如何?”
衣轻飏自然称是。
但他有种预感,笑尘子找他来,不止是取字这么简单。
“不渡界的事你可听说过?”果然,闲话了半天,笑尘子终于转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