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本安静听着,听到这句脊背一僵。
今日之事?众人暗暗揣测,皇帝自然追究不了那些邪魔外道,那要追究的便是刺杀一事了……怎么?怎么容与君要干涉俗世之事了?还是有关皇帝安危的大事?
郑允珏倒是一想即通。
刺杀之人与衣轻飏有关无疑。可姓衣的如何能与京城这帮人搅和在一起?那就只能联系到他身世了。
看来……郑允珏眼底带着一丝兴味与探究,容与君想借今日之事,了却衣轻飏最后一点尘缘。俗世出来的人自然诸多人情羁绊,所谓从此互不相欠,说得容易做到难——如今能做到,这买卖着实划算。
皇帝陷入让人紧张的沉默中。
皇帝是否会同意一个出家人干涉有关他的刺杀案,在场人都拿不定主意。即便这出家人是拥有诸多光环与盛誉的清都山掌门,玄门第一人。
一个揭竿起义打进京城的皇帝,即使表现得再礼贤下士、宽和待人,也无法让人忘记他的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元征扶在扶手上的手腕轻轻动了动,像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象征人间皇权的袍袖向下滑了半截,露出点手腕,腕上那道灰色月牙图案尤其灼眼。
无声了片刻,元征缓缓笑开。
“既如此,朕会照做的。”
这场博弈终究是皇帝妥协了。
云倏再度沉稳抬袖,行了端端正正的礼:“多谢陛下。”
元征淡淡瞥向末尾站着的年轻道士,他那张脸即使摆出了怔然的表情,也漂亮到几乎嚣张。
美到脆弱的事物,总需要有人充当保护者的。
是否是真的脆弱尚未可知。但看来,已经有人充当它的保护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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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祭己道|五
——
祭天大典虽经风波, 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办完了。皇帝仪仗自是悠悠撤回宫中,玄天观弟子收拾祭坛, 也随后大队离开。
按理, 各门派观完礼自然也该启程离开。只有几个路程远的,譬如清都山,见天色已晚, 暂且在玄天观歇一夜, 明早方启程。
倒是终南山紫虚观的弟子,算是不得不留下——他们掌门今夜便被皇帝硬拉进宫里, 说是要向郑掌门寻道问法, 说不得还要彻夜相谈。
别说其他人了,紫虚观弟子自己都疑惑, 为何这新周皇帝偏偏逮着他们掌门问?或许是……与玄天观、鹤鸣山这些门派的掌门比起来,他们掌门外表看上去与皇帝年龄相仿?有些同龄人的亲切之感?
容与君外表倒也符合这范畴。嗯……只不过,也没哪位皇帝敢上手硬拽他老人家吧?
且不说郑掌门这一夜如何侃侃而谈大道之法,直讲得自己口干舌燥,天明方休, 这边玄天观内却也灯火通明,几位留下来的六大派掌门总得就今日之变聚上一聚不是?
明亮的茶室里, 气氛微妙的尴尬。
云倏一贯的并不多话, 盘坐于蒲团之上安静喝茶, 眼睑半垂着,脸微冷着, 似乎关于今日之事无话可说。
他不开口, 尴尬自然来源于余下的另两位掌门。经历今日之变, 业尘子少见地沉默, 做惯了老好人的千华子不得不咳了一声, 开口:“今日之事……”
他顿了下,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轻叹:“首先便是异数之事……既然老莫已承认错算,大家误会一场,容与君和清都山各弟子也该放下恩怨,与玄天观重归一心才是。当务之急,还在于那新魔尊和不渡界之事。”
云倏点了下头,看似赞同他的话,却接着平静叙说:“今日莫掌门当众人之面误指我门小师弟为异数,虽事后承认过错,但免不了各门弟子离开京师后,仍有闲言碎语传开。”
饶是千华子也皱了下眉,“那容与君的意思是?”
业尘子本人也抬头看来,沧桑深邃的眸底划过一丝凌厉。
云倏瞥过两人,放下茶盏,淡道:“莫掌门自然也该发文各门派,指明错处,澄清谣言。晚辈看来,此乃题中应有之义。”
这不变相等于要资深望重多年的业尘子,向整个道门自认其错,自扇其脸?
千华子不由蹙眉:“容与君,老莫当场便承认了过错,想必在场的这些门派子弟离开后并不会乱传,何必多此一举……”
“想必。”云倏捉住他句中两字,弧度轻微地颔首,“并非必定。”
千华子哑口无言。
业尘子目光紧盯着云倏一转不转,半晌,嗤出一声笑:“贫道只有一问。”
“请讲。”云倏客客气气地以晚辈之姿垂首。
“容与君今日之举、眼下之言,可无违你本来之道、本来之心否?贫道只要你这一个答案。”
听到这问题,千华子怔了怔。
“无违。”作为当事人的云倏却毫不迟疑地颔首。
业尘子上半身后倾,声音凌厉地上扬:“那贫道已无话可说。明日澄清谣言的文书便会发往各门,如君所愿!”
云倏听了这般刺耳的话也只是点头,达成所愿即起身,朝二位揖了同道之礼方欲离去。
业尘子已无话可说,和对方较着劲般偏过头。还是旁观的千华子出声叫住:“容与君且住!我们尚未谈及那魔尊和不渡界之事……”
云倏侧身,高挺鼻梁与脸庞轮廓在烛火勾勒下衬得愈深,嗓音一如既往淡然:“若他们为祸一方,清都山门下弟子和晚辈一样,自会讨伐。不必多言。”
茶室内几息沉默,云倏已踏出门槛一步,又听身后千华子一声喊:“容与君必定耳熟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倏这回真有些意外地顿住脚步,心底到底掠过那么几丝寒凉,更多的却是无奈。
道不同……
他们又一次认为,他叛离了他们的道。
就如很多年前,久到记忆已经模糊,三清境重霄之上天尊的身影也只剩大概轮廓,那些无悲无喜质问他的话语却仍清晰。
玄微自天地灵气中诞化,有灵识以来便拜天尊为师,道由师尊授,也由师尊悟。师尊曾是玄微世上最亲之人。哪怕后来被遣下凡,云倏也曾由衷敬服自己的几任凡间师父,侍奉他们如师如父,却无人能替代师尊在他心中份量。
师尊所授大道之法,形成了他关于天地的全部认识,构筑了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厦。
可即便是大厦,有朝一日也会露出难以补缺的缝隙。他只是询问师尊这缝隙源何而来,为何大道可以解释天地,却在这小小的缝隙上自相矛盾?
可师尊却反质问他,为何自掘大厦根基,叛离己道?
但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违背自己的本心。遣下凡前,面对天尊最后一问时是如此,流浪人间历经世事多年也是如此。
事实到现在依然成立,只要不涉及阿一事,在这个他接纳了几百年、也接纳了他几百年的凡间,所有人都认可他的道心,即是道相同也相谋。但一旦牵扯阿一事,所有人的意见都惊人的统一……
云倏仅仅心寒了那一瞬,无奈更多。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这件事,习惯沉默,习惯无可辩解。因而他最终只是短暂地蹙了下眉,再次转过身,肩上披着深不见底的夜色,眼底却忽明忽暗地跃过茶室烛火的光焰。
他回答千华子之问,也像回答他自己,像回答许多年来许多次的质疑、斥责和失望眼神。
因而字字干脆果决。
“晚辈之道虽远,千万人亦往矣。”
而眼前二人,不过千万人之一。
——
云倏回去时已是深夜,衣轻飏熬不住在榻上蜷着被子先睡了。从祭坛回来的路上他们便没有多言,关于今日祭坛之变,好似已有不必多言的默契。
秋夜已有些凉意,得避免受寒。云倏扯不动他怀里抱着的薄被,自己也有些累了,索性重找了一床新的,给这倒霉孩子全身上下盖住。
坐在床边,他静看这张熟睡的脸,许久许久。
这时衣轻飏蓦地翻了下身,惊得云倏挑了下眉。
原来是做了什么噩梦。阿一很少说梦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取什么,云倏握住他掌心,少年蹙起的眉头随即释然。
将手塞回去,云倏轻拍被面,若是只看面无表情的脸,是万万看不出他原来正在哄人睡觉的。
少年似乎沉入梦乡更深,浅浅弯着唇。那只手却又故意作对一般钻了出来,袖子卷起大半,大截手腕露在凉风里。
云倏思索片刻,给他把袖子捞下来。静静看了会儿,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掌伸去,轻轻摩挲着指节,与落回榻上的那只手重叠,像在比大小。
衣轻飏忽地踢了一下被子,又惊到了他家大师兄。
于是云倏冷着脸,把他手脚都塞回被子里,牢牢裹住,像在捆一只不听话的粽子。
——
衣轻飏再见到言弃,要把玉佩取回来时,很是稀奇地发现他年龄居然又缩水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