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束手束脚,只会将他们彼此推开在名为互相考虑,实则隔离了交流的墙两边。
交流是极有必要的,对于一段想要维持的关系来说。连交流的欲望也失去,往往是一段关系淡化的开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睡意居然慢慢袭来。
云倏回来时,便见窗台上靠着的小孩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眼睛都睁不开了,见到他还拉他衣角,撑着眼皮说:“一起……”
后面的话含糊半截,梦话似的。
“一起什么?”云倏弯腰,耳廓贴近他唇。
耳廓被牙轻轻咬住,不疼,耳骨却敏感地颤了颤。
云倏:“……”
他手掌虎口掐起衣轻飏下颌,捏了捏两边的两颊,语气冷嗖嗖,“怎么又在外面睡了?还以为是夏天?嗯?阿一?”
衣轻飏仰起脸,迷迷瞪瞪的,做到了完全对他家大师兄的责备视若无睹,并蹬鼻子上脸地,下颌蹭他掌心几下,眼皮彻底耷下去。
于是大师兄对着空气,再次责备无果。
只得任劳任怨,一手托在膝弯处,一手搂住肩胛,将人抱到屋里去,轻而稳地放进柔软的被子堆。
这被子也不知道怎么理的。云倏又单手托起他肩背悬空,扯过底下压到的被子,将人好不容易放了进去。
云倏去隔壁屋沐浴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
他坐在榻边,一面擦头发,一面垂眸凝视阿一的脸。发丝垂散,遮掩了他脸,眸光在阴影处偶尔闪动一下,不知名的情绪滑过眼底,一闪即逝。
用了些小术法,发丝很快擦干。云倏熄灭烛火,脱鞋上床。
却没立即躺下。
衣轻飏睡梦里无意识,仍习惯留了半个枕头。
这张脸极美,眼尾、鼻尖、唇线每一笔精心设计,似乎其他人都是天道随手塑成,只有这张脸耗尽它全部巧思与偏爱,最后由它落下一笔象征宿命的眉心痣。
过了那个度,便很显眼,也很脆弱。
云倏在很多年前,关于“好看”这个词的定义很肤浅。他那时几乎只穿两色的衣服,黑或者白,太极图相互转化的两种极致。他信奉至简至朴,认为自然去雕饰的,才是真的美。
在三清境时,天道命他铲除异数。
云倏透过太虚镜观察那孩子,从他降世,一直到他长到第十个年头。
看太久并没什么感觉,感觉小孩子就是顺其自然长成了那个模样。天道让他在异数降世时便铲除他,可他选择了先观察异数十年。
十年,便舍不得看着长大的小孩子死了。
于是终究截下了第三道天雷。
自此,命运将他们两根本该南辕北辙的线纠葛在一起。等那孩子第二世时,他仍在三清境修行,有时将太虚镜搁在了一旁,再拿来一瞥时,竟发现那孩子长成大人了。
那时第一眼所见的震撼,情感将它划分为没料到他已成人的意外。
而后多年,才渐渐悟出。
那一眼,名为惊艳。
又许多年,是在凡间,清心苦修多年的道士,终于明白所谓色即是空。
空,也即是色。
他孤身流浪凡间,于清泉石洞间盘腿坐忘,闭上眼,所见皆是空,所见又皆是色。
月色朦胧如水,将眼前之色化为心魔,少年时让人惊艳的脸渐渐长出男人的俊美,眉眼与脸廓皆变深邃。
这种变化是缓慢递进的,在日常中潜移默化生长,在云倏眼皮子底下,在他企图伸长手护他时,慢慢长得与他身量一般高、肩膛一般宽。
可又矛盾地,似乎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长不大的少年。
云倏愿他一颗心永不衰老,永远赤忱似少年。
他眼睑敛下诸多幽深,轻吻衣轻飏眉心的宿命。
可是……
他在另一半枕头躺下。习惯是可怕的,他一躺下,阿一便手长腿长地四肢缠上来,怨灵缠身一样将他搂了个彻底。
云倏背对他,脖颈枕在了他手臂上。
他一怔。按往常,为避免压着人,他会颇费一番工夫改变这只手臂的位置。可这次,他下意识地悬起上半身,又忽地不想挪开了。
便任性一次吧。他对自己说。
衣轻飏睡得早,白天又睡了一下午觉,后半夜就醒了。
醒来时最先的感觉,便是左手臂传来的阵阵麻意。他蜷了蜷手指,感官慢慢恢复,手臂上后知后觉传来的重量让他愣了愣。
唔……大师兄?
衣轻飏颇为意外。
他拱上他后颈蹭蹭嗅嗅,像只小动物依恋亲昵着,两只眉却意外得即将挑到天边去。
大师兄这是回来太累了,所以倒头就睡,没顾上?
便宜占大发了。
他四肢还缠着大师兄,另一只手臂在大师兄腰间轻轻勒了勒,心满意足地又往大师兄那面挤了挤。也不管他背后空出大片,两人全挤到了床一边。
云倏迷蒙地被他挤出了鼻音。
衣轻飏瞬间不拱了。
老老实实闭眼。即使睡意已无,也觉得自己可以再闭眼保持这姿势八百年。
他唇贴在他后颈,轻轻呢喃:“再多依赖我一点点吧,大师兄……”
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
可少年也想站出身,保护身前那个大人。
暗夜里,被他全身缠住的大人将呢喃收入耳中,背对他缓缓睁眼,眼神分明清醒。
作者有话说:
其实,阿一的情商真的要比大师兄高很多。
完全不像他带大的hhhhh;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执念相|五
——
次日清晨, 云倏先起,去院中练了会儿剑, 擦净汗, 又去玄天观的斋堂领了早饭回来。
四馒头,俩包子,一碗豆汁一碟咸菜。
云倏喝不惯豆汁那味儿, 阿一倒是挺喜欢, 概率是因为打小喝惯了。他拣个馒头吃了,去外面打来热水, 沾湿帕子, 一巴掌糊到赖到日上三竿的小孩脸上。
衣轻飏脸侧鬓发打湿一缕,仍还迷迷瞪瞪, 被拉起上身,擦脸擦手,脸呈一种迷茫的仰天吊死状。
云倏熟练往他鼻尖一捏,“该起了。”
他松手,侧身去拧帕子, 衣轻飏便朝前直直倒下,额头贴云倏背上, 还往上挪了挪蹭一蹭。
大师兄便认出他伪装, 侧过脖颈拍他脸颊, “醒了就别赖床上了,吃点东西。”
衣轻飏深吸一口气。
有气无力:“哦……”
小孩长大了就这点不好。
若是小时候, 云倏用跟他在这儿废这么多话?早一手提溜起他, 该吃饭吃饭, 该练剑练剑。
长大了, 就不好提溜了, 云倏只得半哄半威胁的:“阿一,快些起床,等会儿我还得进宫一趟。”
衣轻飏耳朵灵敏竖起,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抻直脖子,“什么?又要进宫?”
“昨夜约好,今日再进宫一趟,为皇帝驱邪破灾。”大师兄说得一板一眼的。
衣轻飏睁着一双漂亮眼睛,与大师兄对视片刻,火速起身穿鞋换衣。
云倏问:“这是怎么?”
衣轻飏洗了手,拿起块馒头,顺手掰给大师兄一半,叼着另一半匆匆捆头发,“我也要去!”
云倏想说些什么,可又顿住。
衣轻飏坐桌前,仰头看他:“宫里皇帝噩梦缠身一事,也是和障有关吧大师兄?”
“嗯。”
衣轻飏捆好头发一下站起身,贴到云倏跟前,刚醒时声音还有点哑,却落地干脆:“所以,我也得去。不能仅靠大师兄一个。”
云倏眼底滑过轻动的光,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
“可以。”他点头,“但你得答应我。”
“什么?”衣轻飏紧跟着问,不给他的话留空出的间隙。
云倏摸他头发,轻捋了捋,垂眸专注,“若是进了障,所见之人、所遇之事,皆为过去。我们的目的,只是取得神器。其中之景象,绝不会影响当下的我们,阿一,可以做到吗?”
衣轻飏弯起眉眼,保证:“我可以。”
——
余西河他们昨夜也拟了刺杀计划。
一是让七殿下找个借口,与师门中人混入宫中,为元初帝做法事。借做法事之余,稍稍动下手脚送他上西天就行。
衣轻飏听了,没全听。
二是他们借祭天大典刺杀皇帝。成则万事大吉,即使不成,把祭天大典搅个天翻地覆也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衣轻飏劝了,但没人听。
找不找得到七殿下,其实对这些前朝老臣的计划没有丝毫影响。衣轻飏觉得,他们筹谋已久,明知必败,献的忠心全是给已死的人。无论是否找到活人,这项给死人殉葬的行动都不会终止。
唯一的区别是,找到七殿下,他们更有脸下黄泉而已。
当然不排除刺杀成功的可能。元初帝无子女,也无兄弟,他一死,底下旧日的起义军将领必定大乱,余西河等人也好浑水摸鱼,扶持七殿下上位。
但这个扶持,对于无兵权、空有号召力的这些大儒们来说,可以预见的十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