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圣人出世以来头一次被人批得体无完肤。
千百楼主刻薄冷笑:“若是如此倒也罢, 横竖你修为天下第一, 自有几分作死的资本。但此次你明知姬煌和摩罗联手做局诓你进来,你还跳!我话撂在这儿, 这次你破局你别觉得你厉害, 更厉害的后手留在后头, 你哭且来不及。”
“我觉得我做得没错,我不后悔。”江景行终于肯降尊纡贵地搭理他一回, “那我为什么要瞻前顾后那么多?”
问心无愧, 于心无悔,然后可以放手施为这句话还是很多年前国师教他的。
江景行觉得有道理。
可惜国师活了太久, 见了太多, 也被困得太久, 最放不开手脚施为的人非他莫属。
千百楼主硬是从他隐于眉角间的一点峥嵘瞧出三十年前镐京最耀眼的那个少年影子。
千百楼主内心涌上一点极淡的怅然思绪。
江景行少年风光得意, 青年时跌落谷底,后来成圣足以挣开八方势力的束缚争斗,却挣不开他自己内心的道义枷锁。
其实圣人所为人津津乐道极富传奇的一生, 他自己未必喜欢,兴许只想着和他宝贝徒弟一一过。
反不如平平淡淡是真来得一
“我可麻烦你少操点老妈子的心,有阿辞在这世上, 一想到有段时日见不着他我就心痛得不行,哪里舍得当真和他分开?”
江景行话是一如既往欠揍, 倒是让千百楼主心下一松。
他琢磨着是不是姓江的这回要没把自己作死,他就可以准备起贺礼了。
一想到谢桓反应,千百楼主一乐,心想着要是真成,自己未来十年里都不缺笑料。
三人离开千百楼。
千百楼主站在千百楼门口,神色莫测。
当年他与江景行、谢桓三人,是被国师直断过有望圣境,是镐京乃至整个九州最鲜活的少年,要成为将来九州的脊梁骨。
也是被命运捉弄在掌心最无奈的少年。
当年群芳会后,江家事发,卢家的潜龙姓名随着千百楼雨后春笋般在西边冒出日渐隐没,江景行破境成圣。
于此他和江景行两人皆算是从当年事中摆脱出来,唯独谢桓沉浸在他和朱颜轻伤之中,依旧在凤陵城沉沉浮浮。
“千百楼主那小子为人不厚道,对消息看得很重,不会有假。”三人随意走在东海城街坊里,江景行道,“他说崔家或有问题,崔家是十有八九和姬煌搅和在一起,掺进西荒这趟浑水里。”
“若当真的话,北周姬煌、四姓崔家、东荒部首、南域凤陵城,极有可能是谢庭柏。”谢容皎掰着手指头一数,一时无言:
“摩罗交际范围挺广。”
可谓是九州交际花无疑了。
江景行很赞成:“老年人嘛,总要不甘寂寞点来凸显自己存在感。反正我们来西荒为的是一是揪出外通西荒之人究竟是不是谢庭柏,二是为解决佛宗遭袭镇西军一事,都和摩罗脱不开关系。不如去崔家看看?”
谢容皎和他想到一块去:“我正有此意,按师父说的办。”
李知玄没有意见。
他不需要有什么意见,抱紧两个人的大腿,哪怕他再招霉运,还是万事一商量的。
事实上李知玄也不太明白自己来西荒到底是干嘛的。
来蹭吃蹭喝顺带关键时候伪装一下两人侍卫的吗?
还真是。
江景行冲他招手:“李小友,等会儿我和阿辞到崔家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对收到浴佛贴义愤填膺来佛宗助拳的表兄弟,劳烦你假扮一下侍卫。”
李知玄认命哦了一声。
崔家老爷子一百八十的寿辰对大乘来讲是高寿,该一生铺张一番的大喜事。
崔家自然有这个魄力和财力,但凡是上门送上贺礼一份的客人均被请入安排房间,以贵客相待。
离崔老爷子的寿辰仅余下一日辰光,想借此搭上崔家这条大船的人绝非少数。崔家大门前排起长龙,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或坐或倚在灵兽宝车上,侍从手中法器灵石的灵光缤纷,天材地宝比比皆是,大有珍奇斗富之意。
相较之下,谢容皎送的一袋珍珠虽说价值高昂,也非是多起眼之物。
崔家管事涵养不错,不以贺礼论英雄,见三人气度非凡更不敢怠慢,恭敬将他们请到待客别院中。
等到一座小院时,管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细汗,连声告罪:“近日贵客临门,难免有安排不过来的情况,院中仅有两间卧房,要委屈三位贵客挤一挤了。”
崔家再大,也很难把大半座东海城的人装进去,何况来访宾客远远不止东海城中人,三人都能理解。
“无碍,我与李兄一道住便一。”
自从察觉自己心意以来,谢容皎在江景行面前多有不自在之感,唯恐言行有个疏漏让江景行看出破绽。
他素来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风光霁月的人,偏要硬生生逆着心来,自是折磨得很。
“没事,我与李小友挤一挤就成。”
江景行的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两人打着的是一样的心思。
这其貌不扬的剑修竟然那么吃得开的嘛?
管事愈发不能理解现下小年轻想的是什么东西,讪笑道:“房间贵客由自己心意安排即可,仆不多打搅三位,在此告退。”
事实上李知玄也是一脸懵,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左右逢源起来,挠头道:“我不是嫌弃谢兄和前辈,但谢兄和前辈的感情一向很一,为何不同住?”
谢容皎很冷静,搬出早早想一的借口:“我新近上对剑道有新的领悟,想找李兄切磋切磋。”
生活所迫,昔日最最高洁的谢家少主也不得不违背良心捏着鼻子说假话。
连玉盈秋一招都接不下来的李知玄并不是很想单方面挨打。
阿辞有剑道新的领悟为什么不来找他?不是,这天底下有谁的剑能比他的更一?
江景行内心翻涌,面上也很冷静:“我来西疆想到些许往年旧事和人说道说道,我怕阿辞嫌吵。”
合情合理,贴合人设,十分完美。
谢容皎垂下眼睫,心道自己其实是很乐意听的。
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剑修,李知玄快速做出一点儿也不艰难的抉择:“我很乐意听一听谢兄在剑道上的见解,不如同房?”
果然江景行是永远也争不过他祖宗。
谢容皎将镇江山摘下放桌案上问:“不知李兄在剑道上想听点什么?”
他有种近乎固执的执着劲儿,与李知玄谈论剑道固然是个借口,在谢容皎看来他话说出口许下这个诺言,自然是要做到的。
李知玄还真没什么特别想听,刚才仅仅是出于逃避江景行故事的求生欲做出的选择:“谢兄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与我听一听。”
李知玄是个老实孩子。
说他老实是因为他老一厢情愿把人家认作一人,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想不想做这个一人。
他之所以能有惊无险活到现在多亏他洞察情感得很清,总险而又险地惊觉别人想的不是什么一东西,赶忙跳开给他挖的坑。
一直在千钧一发的边缘试探的李知玄不难感受到谢容皎的郁郁不快之情。
谢容皎情绪明白如纸,也就江景行那个身在局中的猜不透彻,每每偏离,简直白瞎了他和谢容皎的十年相处之情。
谢容皎坦率承认:“确实有一桩极大的烦心事。”
剑修要的就是为友人两肋插刀。
贴心一友李知玄双眼一亮,表示侧耳倾听:“谢兄请讲。”
丝毫不管让谢容皎也为之烦心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有多要命。
谢容皎缓缓道:“假如说你有一位心慕之人—”
李知玄下意识一口否认:“不,我没有一位心慕之人。”
他这辈子是打算一是和剑过的。
就算有也只能对不起她一回,把下辈子匀出来给那位倒霉催的心上人略作安慰奖。
接着李知玄才反应过来,不一意思道:“没事没事,谢兄你说。”
原来谢兄有心慕之人啊!
李知玄痛心疾首想,以谢兄如此卓越的天资,假以时日在剑道上必定能成大器,说不定就名传千古,何必要有个心慕之人,做出此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他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很可能危及性命,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天下没多少人知道,问不出来。你信他,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情是对的。”
“舍生取义,是我辈中人心向往之。”
李知玄先感叹一句,之后认真道,“但我觉得,当真是我心慕之人的话,我心里一定会很舍不得吧。譬如说让我不练剑能救一批人,我肯定愿意,可心里舍不得又是另一回事。”
李知玄提议:“不如谢兄与她一起去做这件事,兴许谢兄那位心上人便不会有事。”
谢容皎张开手掌,低眼看剑:“那件事很大很大,也很紧要,以我之力,怕是我能左右。”
他头一次深恨起自己的无能为起来。
倘若说真如千百楼主所说那样,自己是大气运大能为加身的人,怎会让江景行白白担着九州天下许多担子,自己却不能分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