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狩时江景行借给他过的一剑是真真正正圣人神通,他一直琢磨着那一剑的剑意到现在,仍未完全参透,足以让他受益很长一段时间。
正中心口,江景行有点窒息,一时失去继续叨叨下去的能力。
不是,阿辞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的啦?
江景行好半天憋出一句:“别说是我的剑,其实阿辞你要我替你上去打也不是不行。”
谢容皎震惊,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江景行。
他复杂看着江景行,看似平淡无波眼神里满满藏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圣人”的控诉。
他私心觉得世人对圣境的尊称不太好,至少不太衬江景行。
为缓解尴尬,江景行轻咳一声,解释道:“其实曾经有一次我打过假赛,唔,也不能说是很假。”
好死不死,和他打假赛的那个人和谢容皎关系莫大。
正是谢桓。
谢容皎沉默良久,缓缓问道:“为了钱?”
他信当年穷疯的江景行当真干得出来这种出卖良心的事。
“我堂堂一个圣境不要脸面的吗?就算是为钱打架也得直接去锤设局坑害我的那个啊。”江景行义正言辞,“那场比试还真不是,那会儿我有钱。”
行吧,原来江景行当年落魄到差点卖身是背后有人暗中坑害他。
谢容皎拿着小本本把这事记下来,预备着等什么时候问一问江景行全部经过,说不定有机会能找到当初设局之人好好谈一谈人生。
不知何时,他对自己未曾参与过的江景行人生兴味盎然。仿佛听他语带调侃地一讲,自己也似跟着他走过迢迢几千几万里路,看过同一轮花月和沿途那些不知好坏的风景。
“正好是三十年前,我们参与的那次群芳会时候。谢桓见到朱颜可谓是一见钟情,大有非卿不娶之意,他平时收小娘子砸来的鲜花手绢从没手软过,换到自己身上倒是手忙脚乱不知所以起来。”
大概是现世报吧。
想起谢桓平时不同往日,被列入他重点讨好对象名单的贵重身份,以及以他目前处境,委实没资格嘲笑人家谢桓,江景行及时收口,良心大发,不再嘲笑当时谢桓窘态:
“我看他可怜见儿的,心想好歹是一起逃过课的铁打交情,总不能放他一个人陷入相思之苦中不管,于是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三十年后想想,这主意是真的馊。
谢容皎已可以理清所有前因后果:“师父你给阿爹出的主意就是和他打一场假赛,让阿爹拔得头筹,风风光光去向阿娘求爱?”
那时候江景行风头多盛?背着千年难遇的根骨,顶着来日圣境的名头,哪需要一个不知所谓的群芳会第一增光添彩?
他心气多高,如何会因自己夺得区区一个群芳会第一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所以江景行给谢桓出的主意是等他俩入最后一场决胜负时,他手下刻意相让,由谢桓折桂,再向朱颜倾吐心意,朱颜答不答应是两说,但在此场合之下,总能略表心意,郑重许多。
江景行讪讪道:“后来没打成预想的那样。打着打着投入真情,忍不住动真格的,没留下手,谢桓当然更不肯让,所以那一局是平局。”
谢容皎半晌无语,许久下了定语:“也许阿娘当时是真心喜欢阿爹吧。”
才捏着鼻子认下台上两人的犯傻。
这是与江景行流亡在外时并列的,他为数不多的黑历史,每每回想起来总忍不住尴尬地想锤自己一顿,不知年少自己脑子是怎么长的。
然而这次向谢容皎提起,江景行竟出乎意料地接受过去自己是真蠢这一事实,心平气和,甚至不免失笑:“直到后来明白,喜欢一个人和他究竟是群芳会上的第一还是最末一名无关,又何尝对得起群芳会认认真真打的人?”
他们年少时,轻狂自负,心气比天高,一意孤行以为九州命脉,天下风云被他们掌握在手心,翻手云雨,眼睛里怎么放得下一个小小群芳会?
等很多年后,能在台上与江景行真刀真枪打成平手,被下过有望圣境评语的谢桓一直在大乘蹉跎不前,他与朱颜金风玉露相逢的故事以朱颜的出家结下令人唏嘘的尾巴。
等声名鼎盛的江家一朝覆灭,镐京城里最骄傲风光的少年一朝跌落到地里。
他们才明白不州天下亿万人的性命,哪里是你说握能握在手心里的,就说是一场群芳会,让多少少年谈之热血沸腾,翘首以盼十年磨剑,你却要在谈笑间轻易定下第一归属。
多狂妄,多可笑?
“那一次群芳会虽说最后仍是认真打了,心里却总是过意不去这个坎。”江景行一笑:
“阿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对什么事情都认真,不像我们当初哪会儿,天大地大全不放在眼里,欠教训。这一次我看阿辞你打,权当弥补。”
谢容皎笑了笑,那笑意融化在他素淡眉眼里,一下子鲜艳动人起来,露出冰层后秾丽的真面目:“我会好好打的师父,等我拿第一回 来见你。”
他心中萌生一个念头,仿佛在土壤里孕育很长很长时候,一朝破土而出,既长成不可撼动的松柏参天。。
你们一辈的遗憾,由我来描补。
无论是群芳会,还是至大至远如九州天下。
次日一早,便迎来谢容皎与姜长澜的一战。
小乘已跻身九州上流强者行列,在宗门世家中地位颇高,平日里很难见到两位小乘境的修行者全力相搏。
更何况是两位身负盛名的少年修行天才。
姜长澜长在镐京城里,人们对他天资能耐有目共睹,加之伴着谢容华大胜东荒的捷报传开,他历年来的战绩随之威名远扬。
旁人一致认为他列不到四秀名单里去,不是因为他比四秀差。
恰恰相反,以姜长澜小乘巅峰,半步大乘的门槛触手可及的战绩,反比四秀来得更强。
而谢容皎,不提他本身如何,谢家二子,圣人首徒的身份太重,重得即使是冲着名头,也要来一看比试才不枉此行。
密密麻麻占满观战台的人群倒未曾出现过一面倒的局势。
看好姜长澜的人更多些,站谢容皎能赢的人也不少,勉强称得上一句势均力敌。
小娘子这边看法却纷纷很是一致:
“谢郎君龙章凤姿,单看姿容已然不凡,定能在此战中脱颖而出。”
“再说谢郎君由圣人亲自教导,剑术定然纵横无敌。”
“何必多言?总之押谢郎君能胜就是。”
有同门的男弟子不服出声:“谢家郎君剑术修为确实很高,然而姜长澜将至半步大乘——”
他后半句在性子泼辣的小娘子瞪视下逐渐消音。
旁边师弟拉住他,弱弱道出残酷事实:“师兄你莫去争论,你又不是不知师姐师妹她们——”
“都是看脸的。”
台上两人凝神而立,灵力淌过周身经脉生生不息,气息圆融无暇,站姿从脚尖到头顶瞧着没半分瑕疵破绽。
姜长澜先打破这份无暇。
他拔枪在手,朗声笑道:“上台前我顾虑良多,阿姑和姜家的脸面不能堕于我手,第一战落败未免难看,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东西,失了下乘。”
“等上台之后,我反而无心去想那么多,只望与世子好好打一场,输赢脸面,末流小道。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镇江山出鞘。
出鞘一刹那剑身光辉,让人疑心是谢容皎摘了一片云霞在手。
一城三宗四姓的子弟尊贵不假,背负的也比旁人多。
门派脸面,师长威严,自身风光一个不能落。
他们是九州最有前途,这片浩渺天空下最闪耀的年轻天才,将来是撑起整个九州的栋梁,总要和旁人格外不同些。
比如身上担着长辈的殷殷期许,家世门派数千年积累下的名气声望,乃至于九州的未来。
谢容皎平静道:“那就来战。”
比如说群芳会上刀剑铮铮,风送意气到云霄。
第59章 群芳会(十四)
众人屏息, 一时唯余下台上利刃破空声不息,刺得人肌骨发麻,耳膜生疼。
谢容皎拔剑慢,出剑却快, 一线光明剑尖直指,拔地而起。
“浩然剑分三境。”方临壑开口。
他练剑成痴, 天下但凡有点名头的剑谱皆被他潜心研究过一番来路招数, 其中圣人所习浩然剑自然是重中之重。
剑门搜罗的浩然剑谱都快被他翻烂。
剑门弟子对浩然剑确实好奇,盯着台上不放的同时不忘侧耳倾听。
“浩然剑入门极难, 十万个剑修中难寻出一个得入其门之人,能以剑势调动周围浩然气,浩然剑反馈于剑势, 使得剑光光明大放, 便算入门。”
“按师兄说法, 剑势仅放光明是最下乘?”裴茗忍不住多嘴问道, “可圣人在北荒出手, 也是光芒大放啊。”
他至今仍把江景行那次出剑记得清晰,周室新皇登基放的烟花都未必有他剑光亮堂。
方临壑冷冷瞥他一眼。
圣人出剑,浩然剑三境如指臂使, 当然不可沦为一谈。
裴茗乖巧闭嘴, 做了个封住自己嘴巴,绝不打扰方临壑的手势。